薛大伟死后,苏阿妹开始迷信土方,甩手、摇头、打鸡血,甚至参加喝尿协会。
苏阿妹说,协会的吴老太喝了一年尿,鼻咽病、妇女病、风湿病,全好了,还能跳绳和爬杆。黄先生是医生,写了多篇喝尿论文,得过荣誉证书,影响甚大。
苏阿妹又说,协会里很多人,除了小孩,全家喝尿。毛头私下问妹妹,文瑛道:“又苦又咸,像苦麦菜汤。”妈妈见她呕吐,让她兑了开水慢慢喝,她喝完直想大便。
苏阿妹坚信,喝尿治好了她长年的坐骨神经痛,饭量大了,头发黑了,精神也好了。她还总结经验:去头去尾,中间最好。早上口味重,晚上口味淡。尿前嚼话梅,尿有酸甜味;尿前食素菜,尿有清香味。苏阿妹喜欢饮牛奶、吃苹果,排出的尿最好喝。
那时,苏阿妹想劝服毛头,被一口拒绝。张美凤则积极响应,到苏家别墅小住时,喝了三天尿。
“其实她喝的是茶,前一晚洗澡时,泡了藏在浴室里。”毛头告诉乐慧,张美凤眉头不皱,一杯见底,连称好喝。苏阿妹欢喜道:“薛家有这样的媳妇,是前辈子的福份。”
乐慧想了想,道:“要是为了你,我也愿意喝尿。”
薛大伟临死时,是副插满导管的骨头架子,嘴角漏着一挂牙龈血,喊痛的力气也使不起。苏阿妹瞧见,水液从丈夫肿胀的大腿上渗出。后来告诉毛头,那刻她意识到:死亡,就是皮囊坏了,盛不住东西了。
苏阿妹保护躯壳,像保护一架精密仪器。指甲黑了,舌苔白了,睡不好觉,拉不出屎,都要兴师动众。薛文瑛则相反,用毛头的话讲:她的魂早就脱了身子的壳,不知跑哪儿去了。
文瑛6岁时,张开双臂,跳下砖墙,摔断了一条腿。她边哭边笑:“哥哥,我飞起来了。”
石膏没来得及拆,文瑛再次跳墙,还在胳膊上绑了硬板纸,剪成翅膀的样子。这一跃,脚彻底跛了,父母将她捆在床上。她折纸鹤玩,五十只一串,让文锋帮忙,挂上天花板。纸鹤迎风转,文瑛拍手笑。
住进别墅,毛头给妹妹买了电脑。文瑛将两大箱连环画搬到地下室,《辛巴达航海》、《阿拉丁神灯》,它们陪伴了她二十年。文瑛无师自通,一头扎入网络世界。
苏阿妹埋怨:“什么破机器,让迷糊人更迷糊。饭不吃,觉不睡,对着屏幕又笑又闹。”
文瑛突然失踪了一星期,回来时衣衫破烂,浑身恶臭,倒头就睡,三天三夜唤不醒。苏阿妹盘问,一听什么网友见面,火冒三丈,将电脑砸个稀巴烂。
两个月后,苏阿妹发现不对劲,送女儿一查,发现怀孕了,气得一顿毒打。文瑛颠三倒四,说不出所以然。手术后,文瑛躺在床上,拉着苏阿妹的空袖管道:“妈妈,我疼。”苏阿妹强忍眼泪:“文瑛,从今以后,妈不许你离开。”
文瑛在空荡荡的别墅里陪母亲,吃饭、睡觉,偶尔参加喝尿协会的活动,甚至接受记者采访。
“你喜欢喝尿吗?”记者问。
文瑛别转身,瞥一眼身后,苏阿妹正满脸焦急地打手势。文瑛答道:“不喜欢。我只爱看连环画。”
这以后,喝尿协会的活动也没得参加。文瑛在家跑楼梯,三楼跑到一楼,一楼跑回三楼,跑完喘着气,定定地注视窗外。她又将连环画搬出来,躺在被窝里翻看。小册子们掉了封面,缺了页角,文瑛饶有耐心地一本本修补。
某日,文瑛忽然下楼,道:“妈,我知道了,没有飞毯。”
“当然没有。”
“为什么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苏阿妹正在看电视,有点不耐烦。
第二天清晨,苏阿妹下楼练拳,在楼底发现女儿,裹着白被单,栽在月季丛中。她身上一点外伤都没有。在小卧室的床头,粉红的梳妆镜面上,彩色水笔写着:“没有飞毯”,赤、黄、蓝、绿,四个字,四种颜色。
这事发生在五年之后,文瑛坠地的瞬间,乐慧突然被梦魇住,脑袋发疼,手脚沉重,持续了二十分钟。醒来心悸不已。
在文瑛26岁的生命里,只见过乐慧一次,她曾悄悄告诉毛头,她喜欢这位乐姐姐。
春天是个内分泌失调的季节。草儿半绿不黄,鸟儿叫一声停一声,小飞虫没头没脑地撞在窗玻璃上。空气里的花粉让乐慧烦躁,她几乎夜夜做梦,面孔模糊的男人们,以相同的姿势俯到她身上。有次看清了,是沈立军,在小树丛里,他站在身后,抱住她,进入她体内。
醒后满头汗水,浑身虚脱。毛头也被吱嘎作响的床板弄醒。有时,他假装仍在沉睡,就会听见乐慧自慰后呜呜的啜泣。
毛头更频繁地外出作乐。抽屉里的避孕套不断翻新:巧克力味的,带颗粒的,延缓型的,超薄型的……
乐慧和他吵:“你不考虑我的感受。”
“男人想那事很正常,女人嚷什么‘感受’,纯粹犯贱。”
乐慧说不过,也打不过,拔着自己的头发,直往墙上撞。
毛头一把举起她,狠命摇晃:“你有啥不满足的!”
“你待我不好。”
毛头把她放下来:“在我眼里,她们就是副器官。没意思了就在套子上换口味。你吃那些套子的醋,可笑不可笑。”
“她们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情愿做一副器官!”
毛头松开手,任由乐慧扭来拧去。乐慧见毛头不响,就渐渐停下吵闹。
“慧慧,”毛头低声道,“那天医院回来,我就知道,不能和你再做了。”
“什么意思?”乐慧有些恍惚。
“你知道那件事后,我心里有障碍……”
“知道了,你想甩我。”
“不是这意思。”
僵持了一会儿,毛头跑去阳台抽烟。窗外,天色半黑,剪出一个很有男人味的侧影。乐慧远远望着。另一半天色也慢慢黑下来,阻隔在他们之间。
翌日清晨,毛头留了张字条:“出差,四五天,勿念。”乐慧漱洗罢,翻了几页时装杂志,磕了半袋南瓜子,突然将瓜子壳往窗外一抖,决定出去走走。
乐慧穿流氓兔T恤,黑色牛仔裤,头发长了,在脑后扎成一束,她在镜前照了又照,对自己的青春模样颇为满意。
乐慧在街口左转,穿过马路,笔直向前。走了五分钟,周围嘈杂起来,车辆横冲直撞,于是拐进小径。梧桐叶抖下一片清凉,乐慧记起附近有家电影院,就从弄堂斜穿出去。
乐慧坐在铁护栏上候场,双脚踢着路边停放的自行车。一个男人在旁观察片刻,过来搭话:“小姑娘,看电影吗?”
长腿,瘦个儿,板寸头,模样还不赖。乐慧点点头。
“一个人啊?”长腿也坐上来。
五分钟后,乐慧退了电影票,跟长腿回家。长腿自称“阿三”,路上打手机,喊来另一个矮胖子,说叫“阿四”。
阿四笑盈盈道:“小姐芳名?”
乐慧照实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