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凤的小算盘,是这么打的:长期以来,她没个固定居所,有时赖在男人家,有时到姐姐处蹭住。姐姐张秀红在大仙窟做妈妈,向来看不惯好吃懒做。张美凤也不愿多瞧脸色,迟早自己搭个窝。
爱民路只是临时住住,计划成功后,马上和姐姐换房。张美凤一室一厅,黄金地段,离姐姐的单位也近;张秀红两室一厅,面积大,房型好,却在市区边缘,交通不便。真要换房,还不知谁占便宜呢。
张美凤一提换房,张秀红果然愿意。她是个口风紧、心眼细的人。六子猜不到俩人关系,到时候白白踏破铁鞋撞破头。
玩失踪,张美凤也不是第一次了。
张美凤向以前的小兄弟讨了点迷药。找“二锅头”了解毛头行踪。“二锅头”说:“识相点的就算了,你和毛老大,不可能了。”经不住张美凤纠缠,他还是在床上透露,下个月十八号,毛头要飞广州。
张美凤买来望远镜、照相机和深色窗帘。店门旁的小铁窗是最佳位置,角度准,光线佳。相机往窗栅栏上一架,窗帘掩一掩,神不知鬼不觉。
乐家也安了细密的窗栅栏,一根根金光灿亮。栏下一方空调外挂机,花花绿绿的晾晒物东飘西荡,相互碰撞。张美凤在其中看到一只小巧的深蓝色奶罩。
乐慧出现在二楼,睡袍前襟上一只嫩黄的猫咪。她在篦子上细心地挑头发,挑出一根,甩出窗外。厚嘴唇,大眼睛,黑皮肤,一头凌乱的卷发。姿色倒是有几分,就是身板小,又佝着背,显得不精神。
乐慧从二楼下到一楼,换上蓝色吊带裙。张美凤看到了沙发里的乐鹏程。老张头回乡后,他只有看电视打发时间。一楼客厅挂着等离子电视,宽阔的玻璃茶几被一圈黑色真皮沙发围住。乐慧在门和镜子间不停走动,乐鹏程受了干扰,嘀咕几句,父女俩吵起来。乐慧关掉电视机,乐鹏程将遥控器往沙发里一甩,起身走向窗前。张美凤调大望远镜倍率。这是个长相单调的中年男人。
过了几日,毛头出现了,他在镀金窗栅栏后头和乐慧说话,还拍她的肩。片刻之后,俩人往外走,乐慧经过镜子时,照了照自己。张美凤一甩帘子,闷闷地躺到床上。窗外有摩托车经过,也许是那辆她熟悉的银色雅马哈。
一日吃过饭,张美凤一袭白底红花睡裙,四仰八叉躺着,看天花板上蜘蛛逮苍蝇的好戏,蜘蛛网不够结实,苍蝇个头又大,略作挣扎,逃出命去。张美凤的目光跟着绿头苍蝇飞,一飞飞到窗沿上,发现帘子缝外有双眼睛。
一骨碌起身,过去“唰”地掀开帘子,看见一张胖脸,占满整格玻璃窗,那脸作出吃惊的表情。张美凤觉得眼熟,想了一想,挤出一个笑,打开门,说声“你好。”
乐鹏程尴尬道:“我和以前的房主人很熟。今天想起来,过来看看。”
张美凤道:“我好像看见过你,进来坐一会儿吧。”
乐鹏程跟进去。张美凤的真丝睡裙被撑得满满的,小细节显山露水。乐鹏程发现,她没穿内裤,刹时脑子里一“嗡”。张美凤说“坐”,他在床边坐下。张美凤问“喝茶吗”,他嗫嚅道:“不麻烦。”
张美凤泡了茶,放在桌上,也坐到床边。乐鹏程一动不敢动,紧盯住面前的茶杯。劣质茶叶没泡开,一根根浮躺在水面上。
张美凤“嗯”了一声。
乐鹏程道:“我住对面,喏——那间。”目光从茶杯移到窗口,又移回茶杯上。
张美凤笑道:“哦。”
“请教小姐芳名。”
“你叫什么?”
“我叫乐鹏程。”
“哦,乐大哥。乐大哥说话文绉绉的。”
“你叫……”
“我叫张美……爱玲。我叫张爱玲。”
“哎呀,有个女作家也叫张爱玲。”
“好像有印象。”张美凤暗想,怪不得这名字顺溜。
俩人又无语片刻。
乐鹏程问:“你喜欢看书吗?”
“书?我可是没文化的人。”
“你看起来很有气质。”
“那是因为我叫‘张爱玲’。”
乐鹏程“呵呵”一笑:“你真幽默。”
“我说话很好玩,是吗?”
“不是好玩,是幽默。”
张美凤觉得这两个词没区别。她瞄了乐鹏程一眼,他的侧面显得更胖。张美凤厌烦得颈椎发酸。她道:“喝茶。”乐鹏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猛被烫着了,只能含在舌尖上,不敢表露异样。张美凤起身从门后取了拎包,拿出手机,装模作样按两下:“好象刚才有人找我,约我出去吃饭。”
“那我不打扰了,”乐鹏程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乐大哥太客气。改天再聊,”张美凤送他到门口,推了一把,“天暗了,上台阶小心。”重重关上了门。
十八号。张美凤在月历上勾出日期。她开始深居简出,甚至不和隔壁“爱爱”理发店的人打照面。睡觉,看电视,吃速冻食品,翻《知音》、《女友》,给老情人一一打电话,或者举着望远镜,挨家逐户偷窥。
屋里暗而湿,一股霉酸气,蝇虫在天花板的角落里,伏成黑压压一片。唯一一扇小窗,外有栅栏内有布帘,偶尔透进几缕有气无力的阳光。抽屉里的花头饰,几天就齿口生锈。冰箱漏水,吊扇吱嘎,电马桶内壁上,全是干粪迹和茶叶渣子的褐色斑印。
乐鹏程有时会来坐坐。他更让张美凤感觉六子的好。一个电话:“快死过来。”六子就来了,整理房间,逗笑解闷,烧煮食物,或者滚在床上,粘个大半天。
六子道:“这样真好,安安静静,没人打扰。美凤,你像是整个属于我的。”
张美凤白了他一眼:“肉麻死了!”真奇怪,只过了四五天,却好像过掉了大半辈子。
这天终于来了。毛头和乐慧拉起窗帘,在房里呆了整个下午。五六点光景,乐鹏程下班了,他拉开窗帘。毛头已经离开了。乐慧在看电视,倒在沙发里,两腿高高翘起,在空中交叉出各种姿态。
贱女人,等着瞧吧。望远镜的镜片蒙上一层湿气。
六子理了发,穿上新买的红色夹克衫和蓝色牛仔裤。
“帅极了。”张美凤蹲下,替他将裤脚捋平,然后仔细检查:夹克衫的左侧兜里装迷药,用撕过缝的小纸袋包着,可以趁乐慧不注意,快速取出倾倒。其他口袋空着,怕届时遗落东西,留下证据。
张美凤道:“事成之后,这套衣裤马上处理掉。你放心,没人会知道。”
在窗口架好相机,一看只有六点半。据消息,是十点的飞机,毛头八点半去机场。张美凤想到,该送些礼物,以显诚意。催促六子去买。六子买了一瓶七八百块的药酒。张美凤训斥道:“贵得要死。你以为人民币是桔子皮啊。”骂完,又抱他亲他哄他。
八点四十,张美凤出门。乐鹏程早已穿戴整齐,候在爱国路路口。
“乐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乐鹏程笑嘻嘻道,“咱们去哪儿玩?”
“去有意思的地方玩。”张美凤转过身,急急往前走。乐鹏程跟着,跟到“百合歌舞厅”。
张美凤道:“我阿姐是老板娘。今天她给我留了一桌。这儿音乐很好,我们可以跳舞。你会跳舞吗?”不待乐鹏程回答,又转身往楼上冲。
张美凤瓜子脸、厚嘴唇、杏仁眼,她的姊姊鹅蛋脸、薄嘴唇、细长眼。
“阿姐,这是乐大哥。乐大哥,这是阿姐,大名鼎鼎的张秀红。”
“什么大名鼎鼎,瞎说。”张秀红笑着,白了妹妹一眼,对一女孩道:“叫芳芳过来。”
张美凤将张秀红拉到一边:“帮我留住他,至少三四个小时。”
“你别做得太过分。”
“当然啦,我说过的,出完这口气,保证好好做人。”
张秀红“哼”了一声,转身招呼另一客人。
张美凤坐到乐鹏程身边:“这里美女挺多吧?”
“……我不太来这种地方。”
“不习惯?”张美凤点了根烟,“多来就习惯了。”
乐鹏程突然表情一僵。张美凤扭过头,见一美女过来。张美凤冷笑道:“当心,下巴掉了。”白烟像两道惊叹号,从她的鼻孔喷出。
芳芳瞄着乐鹏程身上的廉价西服,瞥了瞥嘴,往沙发另侧一靠,歪着脑袋,拈起一缕卷发,缠在手指上。
张秀红端来三杯饮料:“芳芳,这是乐先生,”又凑近耳边轻语,“别怠慢了。”
芳芳一笑,朝乐鹏程身边挪了挪。乐鹏程的脸红了。张美凤从包里拿出指甲钳:“不好意思,刚才指甲把衣服刮着了。”
乐鹏程忙道:“没关系,没关系。”
张美凤开始修指甲。芳芳见状,也从贴身拎包里取出粉饼,打开盒盖,上下左右照了一圈,拈起粉扑补装。乐鹏程低头对付自己的饮料。他想问,什么时候能跳舞,终于没有问出口。
张美凤道:“我不渴,你把我的也喝了吧。”
“这怎么可以。”
“别客气,一杯饮料而已。”张美凤小心锉着一只指甲的边角。
乐鹏程取过张美凤的饮料,倒入自己的杯子。芳芳在粉饼盒边冷眼看着。张秀红又过来了,朝芳芳皱了皱眉。芳芳“啪”地关掉盒子,问:“先生贵姓?”
“姓乐,‘快乐’的‘乐’……”
“哎呀,”张美凤突然大声接手机,“什么?好好,我马上就来。”
乐鹏程瞅着她,声音轻下去:“……‘鹏程万里’的‘鹏程’……”
张美凤道:“乐大哥,你慢慢玩,我有急事,得走了。”
乐鹏程倾了倾身子。
张秀红笑道:“让她走好喽,乐大哥,我们说话。”
张美凤匆匆走出去,又回来,在张秀红耳边道:“记住,我叫张爱玲。”
张秀红瞪了她一眼。
芳芳瞧着天花板,手指轻叩自己的鳄鱼皮拎包。
张秀红道:“芳芳,刚才王老板来了,你去陪陪吧。”
芳芳立刻站起来,蝴蝶般地飞走了。乐鹏程灌下剩余的饮料,打出一个冷冰冰的嗝。
张秀红让人上咖啡。
乐鹏程摸摸肚子,连说“饱了”。
“饮料怎能喝得饱?”
乐鹏程软着身子,在大腿间搓手,偶尔抽出来,端起咖啡杯,啜饮一小口。咖啡凉了,咖啡伴侣浮成一粒粒白点。乐鹏程舌苔上苦答答的。
张秀红问:“味道怎么样?”
“不错。”
“那就多喝点。咱们边喝边聊。”
乐慧开门,见是六子,一怔,沉下脸道:“你来干嘛?”
“我来看你。”
“我还没死,有什么可看的。”
六子噎了噎,道:“阿慧,我没别的意思。不交往了,也可以互相走动嘛。”
“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爸最近身体好吗?我来送点东西,要是你不喜欢,我马上就走。”六子将昂贵的药酒提到乐慧面前,晃了两晃。
乐慧盯着六子。六子心口嘭嘭跳。乐慧终于开口道:“他最近胃不好。”
“巧了,这酒治胃的。”
“不稀罕。”乐慧嘴硬,口气却软下来。
“一点心意而已,”六子堆笑,“不会把它扔出去吧。”
“你今天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想到关心人。”
“其实我一直关心你的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