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热闹非凡。隔壁在审问嫖客和小姐,再隔壁在处理窃案,小偷是个民工,民警抽了他的腰带,在鞭打他。他长裤掉到膝盖,双臂挡在额前,含糊叫着:“我的鞋,我的鞋。”
乐鹏程安静等待。屋里紧挨着两张办公桌,他坐的那张,玻璃下压着值勤表、盒饭菜单、几张记电话号码的便笺条。乐鹏程注意到一只镀金相框,夹着全家福:一个女孩眼睛都笑没了,腮帮上两大坨肉;一个男人着短袖白衬衫,蹲坐在假山上,双手伸到女孩腋下,仿佛要将她举向天空;一个女人斜在他身侧,手放在背后,肘关节支起一个三角。乐鹏程觉得女人眼熟,正琢磨着,忽听门外叫:“家属,家属?”
乐鹏程应道:“在。”
一个民警夹着面色惨白的乐慧进来。乐鹏程慌忙起身。民警就是照片中的男人,脸显得更扁,仿佛被大盖帽压得变了形。他把乐慧扔到对面的位子上,乐慧软塌塌地伏着。乐鹏程拉住她,不让她滑向桌底。他注意到她的手腕,一个浅口,流过血,止住了,凝着一点灰尘。
民警问:“是你女儿?”拿出本子,旋开水笔。刚开始记录,秀姨来了,径直奔向乐慧,摇晃着她,托起她的脸,轻声呼唤着。民警道:“怎么搞的,两个大人,一个孩子都管不好。”
乐慧微睁右眼,喃喃“秀姨”,又闭上。乐鹏程嘴里答着民警,眼睛却盯着秀姨。秀姨察觉到了,扭过头来。他赶忙低下脸,注视桌上的全家福。忽然,他记起了这个女人的名字。
吴娟的头发长了,盘在脑后,还留了几簇搭在面颊边。身材比以前胖,脸却瘦下来。乐鹏程把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当年的吴娟,五官还算清秀,照片里的女人凸着颧骨,显出几分尖刻。也许是认错了,可除了吴娟,谁有这副神情?早熟少女的市井味,浸染到40岁上,就成了彻底的俗气。这俗气里,有让乐鹏程激动的东西。他记得,吴娟的大胸部覆盖下来时,可以将他整个淹没。可惜少年的乐鹏程,还没参悟女人的妙处。
乐慧腕伤不深,但酒精中毒。皮肤湿冷着,口唇有些发紫。秀姨用筷子压她的喉咙,催吐了两次,又嘱咐乐鹏程,一定要注意侧卧,以免被秽物呛到。
乐鹏程道:“秀红,你真细心。”
“平日姑娘们经常醉酒,所以知道些。”
“你一个女人家的,不容易啊。”
秀姨笑笑:“你累了,明早还要上班,到沙发躺一会儿去。”
“那你怎么办,要不一块儿睡?”
“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也要注意休息。”
秀姨又笑一下,避开乐鹏程的目光,去给乐慧端茶。茶凉了,进微波炉加热,然后放到桌上。杯口的热气缭绕着、盘旋着、互相推挤着。秀姨瞧着热气熄灭,一丝困意没有。乐鹏程在沙发上不停翻身。乐慧突然迸出一声细细的哭泣。秀姨拿纸巾替她擦泪,她的眼睛仍然闭着。乐鹏程坐起身,恶狠狠道:“你终于醒啦!”乐慧又哭。乐慧终于张开眼,唤道:“秀姨。”
“嗯,感觉好点吗?”秀姨捏捏她的手,将它塞进被子。乐慧在被子里拉紧秀姨。这时,响起手机音乐,“好一朵茉莉花……”。秀姨看了号码,走出去接电话。
乐鹏程重新倒进沙发。乐慧不哭了。俩人都在倾听门外动静。秀姨的声音压得很低,还是被周围的宁静衬出来,一连串的叽叽咕咕,含混着,挠着乐鹏程的心。
许久,秀姨慢吞吞进来,道:“你们先休息,我走了。”不待回答,就往外走。乐鹏程觉得她表情不对,叫道:“你的包。”秀姨扭身拿包。出了门,才回头补一句“再见。”
“再见。”乐鹏程冲着黑暗挥手。秀姨模糊成一团影儿,他觉得那影子停住不动了,但那必定是错觉。
老张头回老家后,乐鹏程曾按他留下的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女人一口乡音,把乐鹏程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反复问:“老张头在吗?”互嚷了一通后,女人挂断电话。她的最后一句,乐鹏程听懂了:“操你娘。”
秀姨渐渐来得少了,说是忙“百合”的装修。乐鹏程认为,多半是乐慧吓着了她。他也不愿意回家,看见女儿就来气。他买了几箱方便面在家。下了班,经常在外逛到天黑。
有一段时间,乐鹏程天天吃“芳芳”馄饨店的小馄饨。乐鹏程捏着油腻腻的一次性小勺,在宽口浅底的瓷碗里追逐鱼儿一般的馄饨,馄饨皮漂散成半透明的鱼鳍,在葱花和麻油之间上下。
老板娘坐在门边包馄饨,袖口撩到上臂,肘部沾满面粉。老板在门前下馄饨,一把大漏勺在桶锅里打转,缀着一额的汗,汗珠淌到下巴边,滞留片刻,滴进锅子。老板娘将馄饨一圈圈地绕在锅盖上,喊一声“行啦”,端上小方桌。老板烧好一锅,盛进一只只瓷碗,双手叉腰休息片刻,等水重新沸了,倒入一锅盖生馄饨。
乐鹏程很快和俩口子熟稔。老板娘手头清闲时,和乐鹏程聊几句家常,忙着招呼客人时,乐鹏程就自个儿吃馄饨,啜饮自带的白酒。傍晚时分,总有个老太坐在斜对面,刷一只内壁泛白的马桶,旁边一家瘸脚的修鞋匠,佝在又黑又油的修鞋机后面。时光流转到他们身上,就卡住了。
乐鹏程问老板娘:“你们怎么只卖小馄饨?”
老板娘道:“这个拿手,省力。品种多了成本也高。”
“也是,我吃过的小馄饨,就数你们最好。”
“老哥,瞧你夸的,”老板娘嘴唇一阔,露出一口东倒西歪的牙齿,“要是好吃,就多给钱呗。”
乐鹏程轻咳了一声,道:“‘芳芳’馄饨店……你的闺名有个‘芳’字?”
“什么名?”
“我的意思是,你名字里是不是有个‘芳’字?”
“哪里,芳芳是咱女儿。”
“上学了吧?好像没在店里见过。”
“她死了,5岁时被卡车勾住衣服,拖出四条半马路,那时刚给她报的幼儿园,还是名牌呢,学费也付了,特别贵。很多人跟在后头叫啊跑的,司机反而越开越快。”
老板娘口气平和,像在播报一则与己无关的消息,老板仍然匀速搅动大勺,背影没有动静。隔了几日,老板娘主动出示女儿遗像:“她很乖,4岁就拿着小扫帚,在地上拖来拖去。”
女孩扎两只小麻花辫,抿着嘴,瞪着眼,目光像个成年人。乐鹏程飞扫了一眼,将照片推开,哪知老板娘来了劲儿,端出一月饼盒子的相片。
乐鹏程道:“我有点不习惯看照片。”
“怎么啦?我女儿不好看?”
“好看,就是不习惯……对胶卷上的一种物质过敏。”
“这是啥毛病?没听说过。”
这一晚,乐鹏程又梦见父亲乐明和母亲张翠娥,他们挤在一只镶黑边的月饼盒里,歪着脑袋,用离奇的目光看着他。
自那以后,再不去芳芳馄饨店。乐鹏程琢磨,该找找什么解闷的去处。
这么想着,就有了。
那天下午在单位,乐鹏程和阿二师傅闹了不愉快。下班后揣着闷气,四处瞎逛。影子弄和大仙窟相去不远,乐鹏程一路瞧见按摩店和洗脚房,就瞄瞄里头的小姐。大多是外来妹,头发油腻腻的,皮肤过早松弛了,起着红色黑色的小颗粒。
当初,乐鹏程对吴娟提不起兴趣,主要因为两点:一是面部毛孔过于粗大,尤其是三角区,像被扎了密密麻麻的针眼;二是大腿皮肤黏乎乎的,让乐鹏程联想青蛙之类的生物。
女人的皮肤要好,口气要洁净,鼻孔和眼睛没有污垢。比如吴小妮,夏天裸露的胳膊上,汗毛都见不着。即使是老处女钱一男,也有令人愉快的体香。
乐鹏程回味着,心情渐渐舒坦,忽见有人在理发店的玻璃门上写字,蒙蒙的薄雾被反复书写后,化出一串串水珠,于是一张嘴凑过来,往冰冷的玻璃上哈气。这时里头喊:“小娟——”女孩应了一声,把字一抹,飞快跑开了。
乐鹏程瞥见半张年轻干净的脸,涂划的似乎是人名,隐约有个“军”字。他走了进去。这家店躺椅擦得亮光光的,毛巾有股消毒的臭氧味。洗头妹子们齐呼“欢迎光临”,其中一个领他到躺椅。
乐鹏程闭上眼睛,仰起脖子,让她按摩肩部。
女孩问:“先生,您笑什么呢?”
“我笑了吗?”
“是啊,刚才微微一笑,想起高兴事了吧。”
“嗯,想起以前的女朋友了。”
旁边几个姑娘咭咭咕咕。端来一杯水,乐鹏程呶呶嘴,示意放在镜子前。他在镜子里瞅着端水的女孩。
“多大啦?”
“十五。”
“怎么不去念书?”
“想念,念不起。”
“也好,过两年找个好男人嫁了。”
姑娘们又轻笑,清脆的声音敲击乐鹏程的耳朵。他左颊发烫,右颊发冷,空调的热风从左吹到右,把姑娘们的脸吹成一只只苹果。
“先生,理个怎样的发型?”按摩女孩凑着他的耳朵问。
“随便,不是光头就行。不瞒你说,我五六天前刚剪过。”
“您打理得勤快呀。”
“我们厂里的剃头师傅,五块钱剪头加修面。你们……”乐鹏程突感一阵冷风,又进来一个男人。姑娘们散开招呼新客。乐鹏程有点扫兴道:“你们生意不好,半天就两个客人。”
“现在生意难做,以后您要多多照顾。”按摩女的掌侧似一双菜刀,在乐鹏程肩头飞速切着。一个小伙把理发工具逐样放到长桌上,另一个过来问,想看晚报还是娱乐快报。
乐鹏程道:“什么都不看,”又闭上眼,想了想,道:“你们这儿有个叫‘小娟’的?”
“小娟……啊,有,有,杨娟娟——”小伙子邀功似地扯开嗓子。
“嗳,来了。”一名矮个女孩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