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只能让老李拟合同。合同说明:无论何种情况,只要何明继续承包百合歌舞厅,就会出让营业额的20%给张秀红。”何明在合同书的屁股上签字,他道:“秀红,就算没合同,就算我们之间出了意外,我这辈子都不会亏待你。”
张秀红开始管理“百合”。确实如何明所说,千头万绪:每天都出各种故障与情况,客人难侍候,姑娘们也不听话。何明出面干预过几次,她们稍有收敛。
何明道:“得让她们怕你,才能服你。”
张秀红想了想,道:“我会让她们怕我的。”
最难受的是作息上的昼夜颠倒。何明劝了她几次:“秀红,何必呢,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人容易老。”
张秀红道:“习惯了就好。”
这天,冯瑞云突然来了。最先是芳芳看见她。芳芳是“百合”最漂亮的姑娘,她倚坐在正对吧台的转角沙发上,左腿从绛红色丝绒旗袍的叉口裸出来,露着一角黑内裤,右腿搭在扶手上,占住大半条沙发,她的左手撑着脑袋,右手五指张开,从波浪长发里梳过去,接着将手放到面前细看,弹掉指甲缝里的发垢。
张秀红道:“把腿放下,女孩子坐有坐相。”
芳芳笑道:“怎么叫坐有坐相?”见张秀红板着脸,于是吐吐舌头,勉强两脚落地。这时,她忽地仰起下巴,朝门口点了点头,然后挑衅地瞧着张秀红。
张秀红一回头,就见冯瑞云站在过道里。
张秀红生硬道:“有什么事?”
冯瑞云哼了一声,慢慢踱向吧台。附近的姑娘都停下来,盯着她。冯瑞云在吧台里摸摸这,摸摸那,道:“放钞票的抽屉换过锁吗?要换掉,免得我来偷抢。”
吧台设在角落里,橘红的小射灯晕出一方幽暗,把冯瑞云照得阴阳怪气。背面是一纵条木格层,平置着二十多瓶红酒,另一侧是三排式的玻璃柜,摆放高矮胖瘦不一的洋酒瓶。吧台顶部悬着塑料绿藤和紫葡萄串,一只电视机正在播放无声的画面。冯瑞云胸部以下被吧台遮住了,她默默站在那里。
张秀红想过去,又不敢,正犹豫着,进来一个秃顶男人,远远冲冯瑞云挥手:“好久不见!”
冯瑞云道:“你怎么还来呀,我都不在这儿干了。”
秃顶男人问:“怎么突然不干了。”他在吧台前的高椅上坐定。
张秀红缓缓走去。冯瑞云忽地背过身。张秀红叫:“冯瑞云。”
冯瑞云回过来,将冰桶和红酒起子放到吧台上。张秀红瞧着她把红酒起子搬来搬去。冯瑞云慢慢正对住她,拿起镊子,往一杯橙汁里加冰块。男人问:“她是谁?”
冯瑞云不答。秃顶男人打量张秀红。冯瑞云爆出一阵大笑,声音像冰块在搅拌机里相互碰撞。男人瞧着她,也笑起来。他的嘴有点歪,笑时更明显。
冯瑞云蓦地停住,对张秀红大声道:“除了陪男人睡觉,你还有什么能耐?”
男人看看她,又看看张秀红,他不笑了,嘴巴仍然歪着。冯瑞云将镊子狠狠一松,冰块掉进杯子,汁水飞溅出来。张秀红往后仰了仰。
男人握住冯瑞云的手腕:“女人家家的,吵什么架呀。”
“放手!”冯瑞云呵斥,“臭男人。”冯瑞云掐他手背,男人回掐她,两人捏捏打打。
张秀红脸孔发青,身体轻微摇晃。
冯瑞云对男人道:“她呀,没别的,就胸大。白白生了一对大胸,母牛更大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塞过东西的……”
张秀红扒到吧台上,撩手给了冯瑞云一巴掌。冯瑞云往旁边躲,耳廓被刮了一下。她顺手抄起台面上的杯子,张秀红一躲,秃顶男人一声大叫,他被泼到了。
“你妈的烂婊子!”男人哀嚎着,一手捂脸,一手乱摸,张秀红找了纸巾,塞到他手里。他忙不迭擦脸。张秀红抄起一瓶酒,挥舞道:“你走不走!”冯瑞云盯住那只酒瓶,从吧台里出来。她佝着背脊,垂着双臂,整个人像一团松弛的肉,她显得并不比张秀红高多少。
冯瑞云保持这个步态,缓缓向外走。张秀红高举酒瓶,押在她身后。冯瑞云突然停住脚步,张秀红扬了扬酒瓶:“走呀!”
冯瑞云道:“你敢!”
张秀红道:“我怎么不敢!”她感觉旁边围满了人,此时都各自往后退了退。
冯瑞云笑道:“不敢了吧!”四周也窃窃笑起来。
张秀红一咬牙,将酒瓶甩出去,同时闭起眼睛。“咣当——”周围一片吸冷气的声音。张秀红重新睁开眼。“文明单位”的牌匾被砸到了,墙壁上溅着鲜血似的酒汁。冯瑞云已避到几步开外,擦着湿了的衣服道:“算你狠!”很快消失在走廊上。
一滴酒汁从张秀红的眉梢缓缓淌入眼眶,她用手背擦了擦,对周围道:“别看热闹了,该干嘛干嘛。过来两个人,你,还有你,这里收拾一下。”
姑娘们散开。张秀红感觉,她们瞧她的眼神不一样了。她走进吧台,在音响边找到一块抹布,开始整理台面。秃顶男人还坐在那里,手里捏着张秀红给他的纸巾。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我叫秀姨。”张秀红嫣然一笑。
半年里,“大仙窟”出了三宗案子。先是个小姐,跟人去近郊,轮奸后被害。她的喉管被铁丝勒断,灰灰地露在外面。警方查无进展,抓了两个民工。一个多星期后,又有女孩遭强奸,并被毒打一顿,抢走皮包。受害者哭哭啼啼到派出所,却又不想报案了,说是家在附近,怕遭报复。警方怀疑是卖淫女,扣留了她。最后公司开证明,家里花了点钱,才放出来。
最轰动的是流浪汉暴尸案。受害人死于凌晨,翌日正午被清洁工发现。死者下身赤裸,跪着蜷成一团,双手被碎条的塑料袋绑在身后,屁股上有五六十处香烟烫痕,最骇人的是他的下身,被深深插进六根牙签。
张秀红对这流浪汉印象深刻:断腿,四十多岁,在“百合”附近出没。他栖身于两幢老房子之间,头顶扯了一张油布,地上铺了一块捡来的席梦思床垫。后来,小窝被强行拆毁了,他就裹着油布,盘坐在装滑轮的木板上,借手力四处游荡。他曾将铁皮碗举到张秀红面前。后来“木板车”坏了,就涂黑了脸,在地上蠕爬着。他经常横在路当中,不知被多少司机诅咒,“总有一天碾死你”,结果不是被碾死,而是被活活打死的。
营业前训话时,张秀红再次告诫:只坐台,不出台,如被发现违规,就得乖乖走人。“你们要相互提醒,相互监督,”张秀红指着墙上的金牌子,“命比什么都重要。”
换作平时,姑娘们一定窃窃私笑。但这次没笑。被勒死的小姐就在隔壁酒店,与百合的几个姑娘相识。冯瑞云走后,有三个姑娘跟着走了,现在剩下:芳芳、美美、阿南、阿雅、小玲、艾丽斯、小苹果。张秀红道:“天气一点点冷了,影响生意。大家齐心协力熬过去。月底我请你们唱卡拉OK,可以带男朋友。”
几桩案件都发生在下半夜。市里开始整顿,娱乐场所不得超过凌晨二点关门。这个淡季更淡了。张秀红向何明解释。何明笑道:“别往心里去。生意总是有起有落的,又不等这点钱。”
一个冷清的周末,凌晨一点多,张秀红让姑娘们散了,坐在沙发里休息片刻,锁门出楼。没走两步,发现有人跟踪。现在流行一种电击棍,张秀红也备了。她往包里掏那根小塑料棍,一条影子从身边窜过去,在前方的路灯光里停住,转过身像在等候她。张秀红抓到电击棍,一头握在手心,一头塞进袖口。她慢慢走近,看清那是个衣着精致的男人,有张相当可观的马脸。
“你是张秀红?”
张秀红点点头。
男人眯起眼:“我刚从加拿大回来。想顺便看看,爸爸究竟喜欢什么人。他的眼光总是很差。”
他们静静对视了一会儿,马脸男人道:“你只不过比我妈年轻。”
张秀红道:“你想说什么?”
男人道:“你这第三者,你不觉得可耻吗?”
“你妈过世了,我和你爸在一起是光明正大的。”
“谁说我妈过世了?她在加拿大。”
张秀红刹时呆在原地。
那男人耸耸肩:“看来你不知道。”转身大步走了。张秀红呆了许久,才回转神,举起电击棍,对着虚空的前方狠狠一击。
何明道:“既然你知道她还活着,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还没离婚。”
“你现在可以离。”
“秀红,别勉强我。你不也没离吗,我还知道,你有个一岁的女儿。我早知道了,只是不想说而已。”
张秀红从头凉到脚。她冲出门时,何明没有阻拦,一动不动坐在床边,看着她又折回来,从抽屉里取走几件东西。在走出大门的那个瞬间,张秀红预感到:何明不会再来找她,他们完了。这念头带来的悲恸,大大超出她的想象。
张秀红在蒋芳家过了一晚,第二天中午起来,被蒋芳反复追问:“你和何明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我当时就说了,这人看着是个老混混了,你根本不是他对手。”
“是我自己要走的。”
到了傍晚,张秀红犹豫再三,决定还是继续去“百合”上班。一晚很快过掉,一切仿佛照旧。张秀红熬到月底,她留下属于自己的20%,剩余利润打入何明账号。
期间,何明打来过电话,张秀红恰好不在。蒋芳在电话里询问了半天,何明只说:“秀红和我闹情绪呢。”张秀红回来后,蒋芳让她给何明回电,张秀红不肯。蒋芳气道:“你看看自己,年纪也不小了,真以为能一直好看下去呀?”话一出口,自知失言,又赶忙和女儿道歉。晚上洗澡时,张秀红仔细照镜子,觉得自己的确身材松弛了,一圈黑白相间的新发,从头顶钻了出来。第二天,她去烫了头发,染成红色,血一样的红,乍一眼像假头套。
做了新的头发,就像开始一种新生活。十个月后,2000年9月,她结识了乐鹏程和乐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