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伊娜来找钱惜人。1988年12月21日下午4点56分,冬至,周三,钱惜人永远记得这时刻。他正把枕下的袜子扔进塑料篮,忽听同学怪叫:“钱惜人,有人找。”门口探出蒋伊娜的半只脑袋。钱惜人把塑料篮往床下一踢,蒋伊娜站在门口不动。钱惜人缓缓过去,他听见心里说:我赢了。随着这句话,他的爱似乎突然停止了。
他们围着操场走了十多圈。蒋伊娜聊了聊近况。
“学习紧张吗?”
“还好。”
“天气冷下来了。”
“你也注意添衣。”
“杨克飞找过你吗?”
蒋伊娜瞧了他一眼,口气游移道:“找过。”
钱惜人把插在袋中的手抽出来,奋力甩了几下:“我们去吃饭吧。”
他们各自回寝室拿碗筷,钱惜人到楼下等她。他们去食堂。路上碰到好几个同学,全都面露惊讶。钱惜人道:“他们一定在想,鲜花插回牛粪上了。”蒋伊娜道:“快别这么说。”她咳嗽了一下,觉得嗓子口有点火辣辣。
钱惜人点菜,青菜,大白菜,绿豆芽,还有一小块素鸡。他端着菜盆,走到第三排的第二张桌子旁。已经有两个女生坐着,钱惜人彬彬有礼地请她们让开。一个女生说:“周围都是位子。”
“我就要这张。”
女生互相嘀咕了几句,起身走了。钱惜人拿出一团揉皱的草稿纸,把桌面的油腻擦拭干净。蒋伊娜心怀疑虑,闷声坐下。
钱惜人问:“你知道我为何坚持坐这里?”
蒋伊娜摇头。
“这是我们第一次共进午餐的座位。”
米粒在蒋伊娜口中嚼化了,泛出一点甜,马上又沾染了苦涩。钱惜人慢条斯理地搛着盆里的饭菜,终于抬起头道:“我想和你约法三章。”
“什么?”
“一,不许再参加舞会;二,没有重要事情,不得与异性闲聊;三,任何时候,都要让我知道你的行踪。”
“你疯了,”蒋伊娜瞪大眼睛,“现在不是旧社会。”
钱惜人继续慢条斯理道:“如果你做不到,现在就可以离开我。反正你已这么干过。”
“我没离开你。”
“也不是我离开你。”
“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做到这三条,其实不难。”
饭后,钱惜人提出去蒋伊娜寝室。蒋伊娜有点犹豫,但还是答应了他。钱惜人一进门,就猎狗似地东嗅西嗅。他看到一支有外国字的牙膏,立刻指着问:“杨克飞送的?”
蒋伊娜点点头。
钱惜人把牙膏放到自己的饭碗里。
“你干什么?”
“打扫卫生。”
“这是我的东西。”
“这是杨克飞的东西!”
蒋伊娜不吱声了,看着男友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搜,头饰、衣服、化妆品……钱惜人准确认出杨克飞的痕迹。他将它们打成一包,站起身。
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下蹲而充满血丝。血丝眼瞪着蒋伊娜:“为什么浅色裙子里戴黑色胸罩?我记得你以前没有黑胸罩。”
正巧一个室友推门进来,又迅速推门出去。钱惜人走近,从蒋伊娜的短袖里扯胸罩带子。
“干什么呀,那是我妈送的!”
“一个老太婆,送你这么花里胡哨的胸罩!”钱惜人扯到带子,拼命一拉,带子“哗”地断了。
蒋伊娜的眼眶和鼻尖同时红了。
钱惜人问:“你是不是后悔复合了?”
蒋伊娜的眼泪终于下来。
钱惜人道:“我是想让我们清清白白,重新开始。”
蒋伊娜将手探进裙子,扯出胸罩,扔给钱惜人:“现在我们彻底清白了!”她的小半个奶子裸出来。钱惜人看到一片乳晕,深红色的。他的下身动了动,又平息了。
钱惜人发现,把蒋伊娜弄哭,再哄她开心,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玩了几次,又没什么意思。于是钱惜人说:“娜娜,我的约法三章是说着玩的。你最近太闷了,该多玩玩。”他逼蒋伊娜去舞厅,蒋伊娜不愿去,他问:“你心里有鬼吗?”蒋伊娜只能去。钱惜人不陪跳,只在边上笑咪咪看着。认识的人都不敢碰蒋伊娜,只有一两次,外校男生请蒋伊娜跳舞。蒋伊娜跳得战战兢兢。回去路上,钱惜人不停问:“刚才那男的,是不是比我帅?”蒋伊娜不答,钱惜人就逼她,于是只能答:“是。”
“你嫌我丑吗?”
“你不丑。”
“我的脑袋太大了。”
“也还好吧。”
“那意思还是有点大。你心里不舒服是吗?”
蒋伊娜眼睛又红了。
“别哭,我讨厌别人哭,这点屁大的事。我被我二姐打得死去活来时,也没流过一滴泪。”
“钱惜人,你不是人。”
“那我是什么?畜生?”
“你是魔鬼。”
“哈哈,魔鬼,到底是中文系的,会用比喻嘛。”
自那以后,钱惜人自称“魔鬼”。
蒋伊娜和杨克飞已经好久不讲话。一天上课,杨克飞递来小纸条:“娜娜,你的样子让我心痛。”
蒋伊娜写:“钱惜人会知道的。”
杨克飞写:“离开他吧。”
蒋伊娜瞧了半天,默默将纸条叠好,放进口袋。杨克飞整节课都回头挤眉弄眼,蒋伊娜假装没看见。
过了几星期,上自习时,蒋伊娜去厕所,钱惜人突然想到翻她书包,在一个小夹袋里发现了纸条。蒋伊娜回座位后,发现纸条平整地摊在翻开的书页上,刹时变了脸色。
“娜娜,你想离开我吗?”
蒋伊娜不吱声。
“你怕我,对吗?”
蒋伊娜挪了挪身子。她的胸脯在桌沿上蹭来蹭去。它们曾经多么迷人,如今在钱惜人眼中,只是一对肉球而已。
“他比我有钱,比我帅。如果你选择他,我也没话讲。”
蒋伊娜开始整理课本薄册,钱惜人没有阻拦,看着她背起书包,走出教室。
第二天中午,他照常等在女生楼下。蒋伊娜的室友下来说:“娜娜让你别等了。”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就说让你别等了。”
钱惜人还想问,女生已经跑掉。钱惜人直冲上楼。传达室大妈拦他:“女生楼,男生不许进。”钱惜人将她一推,噔噔噔跑上去,一路横冲直撞,疯狂叫嚷:“蒋伊娜呢,蒋伊娜是哪一间?”旁人纷纷躲闪。二楼转一遍,又上三楼,有女生穿着短裤从水房出来,顿时惊声尖叫。热水瓶摔碎的声音。一阵骚乱。很多只脑袋探出来看究竟。
钱惜人一眼认出要找的房间。门上贴着大幅铅笔画,是钱惜人笔下的蒋伊娜。钱惜人拼命敲门,门开了,一双红肿的眼睛。
“神经病!”蒋伊娜要关门,钱惜人已经挤进来,蒋伊娜转身回帐子里。
“娜娜,你以为感情是儿戏吗?”
“我受够了,你放过我吧。”
钱惜人放低声音:“我只是太爱你了。我是多么缺乏爱的人。妈妈死得早,甚至一面都没见上。”
蒋伊娜闷声道:“这不关我事。”
“我有两个姐姐,一个根本不关心我,另一个很早嫁人了。爸爸长什么样子,我也记不清了。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不理我了,我还活着干嘛。再见了,娜娜。”
蒋伊娜一掀帐子:“你想干什么?”
“别拦我,娜娜,别了!”
蒋伊娜冲到他和窗口之间。
钱惜人道:“我早就不想活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
蒋伊娜又掉泪,钱惜人趁机上前搂住她:“我知道你疼我。别哭,我们去食堂打饭吧。”蒋伊娜仍然哭。这阵子,她的眼睛总是肿得高高的。近距离注视时,钱惜人觉得那是一对猫眼睛。他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把它们抠出来。
蒋伊娜喜欢猫,老家养了三只。不久前爸爸来信,说最大的雌猫欢欢产崽了。信里附了一张照片。他家没有相机,一定是托邻居拍的。那是一门子小气鬼,爸爸一定为了照片,付钱给他们。欢欢是白猫,生的小猫有白也有灰,分别叫:闹闹、爱爱、甜甜、娜娜。叫“娜娜”的最可爱,脸儿圆骨隆咚,一只耳朵白,一只耳朵灰。蒋伊娜把照片放在书包里,时常拿出来看。
她对最近校报上的《校园惊现毒手》印象深刻:清洁工在男生宿舍旁的垃圾桶里发现好几只死猫,生前都有被虐待的迹象。同一期上,还有钱惜人的经济学文章,蒋伊娜扫了一眼,兴趣不大。钱惜人提过,假期想和她一起回家,她正愁怎么回绝呢。
一天,室友问:“听说钱惜人的事吗?”
“能有什么事?我们天天在一起。”
“有人撞见他虐猫。”
“这不可能。”
“真的,据说他拿棍子敲,还用电线把猫吊起来打。”
“你亲眼见过?”
“没有,不过男生那边都在传。”
蒋伊娜有点生气:“谣传的话,怎么能信。”
室友也不高兴了:“我只是把知道的告诉你。你的脾气也越来越怪,不爱听拉倒。”
当晚,钱惜人和蒋伊娜上完自习出来。
钱惜人问:“是不是有什么事?今天你一直板着脸。”
“没什么事。”
她借着路灯光凝视钱惜人。钱惜人的脸上没有任何性格,看不出诚实,也看不出狡诈。
蒋伊娜问:“你喜欢猫吗?”
“一般,以前养过。”
“我也养猫,我家的欢欢生小猫了,我给你看照片。”
“我不要看。”
“看看吧,就在我书包里。”
“不要看!”钱惜人吼起来。
蒋伊娜心里一沉:“你最近做过不太好的事吧?”
“不好的事?考试做弊算不算。”
“我指别的,对不起良心的事。”
“良心,”钱惜人道,“我从没对不起什么人。”
“有这句话就好。”蒋伊娜走到路灯杆边,从书包里拿出猫咪的照片,又看了一遍。钱惜人站得远远的。
蒋伊娜道:“过来瞧一下吧,多可爱,它也叫‘娜娜’。”
钱惜人问:“你怀疑我吗?”
蒋伊娜把照片贴到胸前。
钱惜人道:“有些事情,也许外人不能理解,但你应该理解。在任何时候,我都是问心无愧的。”
蒋伊娜瞪大眼睛,嗫嚅道:“这算什么意思。”她来不及扣搭钮,抓着敞口的书包就跑。钱惜人拦她。
蒋伊娜道:“放心,我不会揭穿你。”
“我不让你走。”
“放开,不然我叫了。啊——”
钱惜人瞧瞧旁边的寝室楼,只得松手。蒋伊娜高挑的背影,一蹦一跳消失在黑暗里。
钱惜人想找蒋伊娜谈话。蒋伊娜不肯。钱惜人就在楼下喊她名字,一声又一声,直到嗓子破了,就似狼狗一般地嘶鸣。整幢楼的女生被扰得不能睡觉,不断有人来敲门。蒋伊娜只得起床下楼。钱惜人披着军大衣,站在大门口的路灯下,劈头就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深更半夜的,人家还要不要睡觉!”
“我有钱,我给你钱,还有我的股票认购证。”
“我不稀罕。”
“杨克飞那草包,不就家里有钱吗?”
“你凭什么说人家,人家好歹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吗?我妈很早去世了,我爸……”
“你总说这些,我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