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程光接了电话，甚是着急，原是住院的儿童，发病愈发多了。前文也曾说及，程光刚来普陀中心医院报道，因为病患较多，就被喊住做事。前段时日，那流感渐渐平息，他还抽空回了金汤，但不承想，近几日，又有复发趋势。
到了医院，程光发现今日又有五名孩童被送到住院部，症状又与前几日一样。走进办公室，儿科曹主任已经等得急了，见程光到后，立马招手说：“快过来瞧瞧。”
程光穿了白大褂，走进电脑前，原是几张血常规化验表。按着表中数据升降，都清晰无误表明是病毒感染，就问：“是何病毒，病毒检测结果何日可出？”
“下午就可以了。”
昨天离去前，程光到近几日接诊住院病患处巡察，按着门诊病历和诊断，又按照自身经验，初诊为前段时间流行的流感复发，也都要求采血化验，不过如此集中爆发，却是不曾多见，因此又问了一句：“成人门诊可有增多？”
曹主任晓得程光意思，流感不同其他，对于儿童、成人向来一视同仁，回道：“内科问了，近些日流感未曾突然增多。”
每家医院，每月每日都要统计流行病数量报与县衙卫生司，这流感自然也在统计之列。程光听得大人无变化，而孩童却在增加，忽然想到今早梦见的那个庞然大物，心中隐隐有不祥预感，轻声对曹主任说：“最好将流感病毒送到省城测序，怕有变异可能。”他对自己诊断，有八九分自信，看那些孩童表征，自是流感无疑，但至于是何种流感，却是把握不准。
曹医生应下了，又看着程光，满是诚恳说：“程医生，说来在儿科，你最有经验，近些日，还需你在住院部镇守。”程光自然不好拒绝。儿科管着住院部和门诊两处，各有三人，平常一月一轮，今日是月初，程光刚好轮出要去门诊，如今被曹主任叫住了，只能在儿科再呆段时日。不过说来也是好笑，儿科有六个医生，除了他自己，儿科曹主任、一位本家以及其余三个年轻医生，都是其他科室转来的，只有程光是正儿八经院校儿科出身，拥有三四年儿科经历，相对于他人，在普陀小县可算得上一号专家了。
程光既然应下了，就只能扛起担子，先发了第一条指令：以护士台为界，里头一到三十床，全部收治流感病患，外头三十一至六十床，收治其他病患。
曹主任听后，问道：“怕相互传染？”程光回了句：“以防万一。”曹主任觉得也需如此，就应下了，同时又将护士长请来，让众人调换床位，又吩咐将两处护理分开，不得交叉感染。护士长姓胡，与曹主任年岁相当，只是平日保养得宜，看不出已过不惑。胡护士长来后，与曹主任十分亲昵，对他所说，统统应下，不曾过多询问，自去布置了。程光目送护士长走后，又与曹主任商讨处方。虽然众人病情各异，但路子一样，大抵逃不过“对症下药”四字，寄希望于病患自身能胜过病毒，吃药、打针、输液、吸氧等等手段，终归是外力。
曹主任原先是内科的，对于流感，也是熟稔，只是对于小儿专用药物，知晓个大概，却是不全，这时有程光查漏补缺，等到饭前，就已经初略定出了几个对症的药方。两人也不去吃饭，将上午未曾进行的查房，前去补上。
出了门，胡护士长果然得力，已经将病患归置妥当的，两人进病房时，大家虽有说法，但终归还算平静。两人从最里往外看，看一个就根据情况增减处方，到了日中时分，总算全部看完。两人饥肠辘辘，简单交代后，就去食堂用餐了。
“程医生，可有心事？”曹主任见他茶饭不思，很是疑惑。
程光直言不讳说：“我怕有其他病毒并发，前几日进来，已有咳嗽厉害的，对肺也有损伤。”
曹主任听程光一说，猛得惊醒，似乎也注意此处，想到这流感，表征不过感冒、发烧、咳嗽，挨过便是，如若肺部受损，若要好转，少说也要躺上八天以上。不过，他也有疑问，与程光探讨：“若是炎症，则为细菌感染，该不会传播如此之多。”
“就怕并发啊！”程光哀叹了声，又向曹主任建议道，“是否需要向院办报告，早些重视起来。”
“早间吃饭碰到孙院长，已经提及，只是未曾正式行文。晚间，你整理下，正式行文吧。”曹主任终究还是接受程光建议了。
饭后，两人各司其事，继续查房问诊，午间又有三个孩童从门诊送来。程光忙着写病历和报告，也是应接不暇。等晚饭后，报告曹主任审核后，终于还是报到院办，里边写着近况，也说了可能结果，又危言耸听，讲了最坏问题，就是会传染爆发。
第二日上午，孙院长看了儿科报告后，也亲自来了，细细查问了情况，该病住院的已有十七人，好些肺部都有小小斑白了，转了肺炎。他听了汇报，又查了病房，也忧心忡忡，转头问跟着来的化验室主任：“病毒检测结果何时出来？”
化验室主任姓吴，是去年刚从省城第一医院招聘来的，有几把刷子，听到院长问话，回道：“已经出来了，是甲型流感，但估计已经变异，有点位突变。样品昨天已送去省城，进行序列测定和理化特性监测。”
“甲流？已经变异，会增大传染性否？”甲流是流感中最为凶险的，孙院长抓住问题关键，向吴主任问了一句，只是却是由程光来回答。
“增大传染还需时间验证，但近来病患增多，却是事实，亟待重视起来，最好在九月前将其制住。”
跟着来的院办主任，插嘴问了一句：“为何在九月前？”惹来其他几人讥笑，院班主任非科班出身，但时常假借名头指手画脚，大家对其甚是看不惯。程光方来不久，倒接触不多，只是解释说：“到了九月，各学校开学，儿童聚集，最易传染。”
院办主任倒没有多少被人嫌弃自觉，感观良好地说：“原来如此。”
孙院长不去理会院办主任这个小舅子，说了几句无关痛痒却又不得不说的话后就回了，不过倒也留下些干货，那就是继续观察，及时上报。
等孙院长一行人走后，曹主任在中午，趁着午饭时间，将儿科众人聚拢一处，又细细商议对策，只因普陀小县，仅有他们六人算的儿科“专家”了。程光倒是建议将传染病科医生请来，一起商议，但曹主任却说传染病科主任带着科里主力，近日都去省城进修了。想来也是，一般炎炎夏季，病毒细菌最是难以存活，也是他们最为清闲时刻，此时进修，也是常态。
不过倒了下午，原以为今日会再收几个，但不承想，却来了一拨，其中有一群十人，都是十岁左右年纪。程光细细问了情况，那十人原是同在一个补习班学习，一人感染后，几无幸免，除了一个平日健壮的，全军覆没。他与曹主任两人面面相觑，晓得此次流感传播厉害来。眼神中，也多出几分其他味道来。怕是非在九月前止住不可了。
不知过了多久，抑或是一瞬，程光先开了口：“转院吧，听闻普陀人民医院有隔离病房，去那处治疗吧。”普陀人民医院分为门诊住院两处，门诊在县衙左近，住院部却在城东，正是方便隔离。只是曹主任原先对程光建议，多是采纳，此次却不赞同，说道：“那处没有儿科，不便接诊，又且……”这又且后面，曹主任未说下去，程光倒也晓得言外之意。中心医院与人民医院两家医院之间，为争这第一名头，毕竟有些恩怨，此时普陀中心医院“有难”，人民医院唯恐避之不及，哪会腾出病房来，减少“客源”，少了营收。
“将整层都封了吧。”程光又提了建议。原先儿科与内分泌科病房都在大楼七层，两家各占一边，中间则是电梯，此时程光也觉着靠着儿科六十张病床，会远远不够，目前已有三十人矣。
曹主任这次应下了，而后急匆匆跑去找院长，程光则继续留在病区，查房开药。过了一会，孙院长与曹主任一块赶来，询问些情况后，直接下了三条指令：第一条，就是将七八两层都腾空，交予儿科，进出通道也单设，门诊从原先两个，变为一个，地方也要进行消毒隔离，儿科医生除在门诊的，其余均到住院部来；第二条，相关科室立刻碰头，群策群力，商讨治病良方；第三条，则是吩咐院办牵头，将情况速报与卫生司。院办主任作为孙院长小舅子，虽然吃啥啥不剩，但干啥还是行的，匆匆领命布置去了。
到了晚间，各科室主任浩浩荡荡聚集一处，先去早前的几个病患处查房问诊，又到会议室商讨对策。此时，距变异的甲流感染的第一个病患，已是第五天了。
在商讨时候，对这病毒，大家还是着重问询如何潜伏、如何传播、如何致病、如何转归四处，对于如何诊治，既然知晓是甲流感染，成人儿童都有药方，在曹主任等儿科医生参与下，又增添药物，改进即可，只要不致残致死，一切好说，感觉均在控制之中。不承想，一切均在控制之中，毕竟是对于已知事物，对于未知病毒，说是变化莫测也不为过。众人，还是太过自信。
子夜时分，程光刚刚合衣躺下，就有护士前来叫醒，说是三号病床咳嗽至惊厥了。三号病床是个才三四岁男孩，在妈妈怀中躺着，程光赶到后，立马开药输液，降体温，上呼吸机，忙活一晚，才渐渐安定下来。第二日晨起，又让拍了片子。片子出来后，程光也顾不得休息，与曹主任以及几位同僚一并看着，屋子里却是有乌云压城之感——三号病床有重度肺炎倾向。一般流感病毒感染，少有肺炎，偶有转为肺炎，也多是在一周以后，至于重度肺炎，却是少之又少。近些年临床上，程光只在山东见过一例，与三号病床的男孩年纪相似，却是个女孩，家中咳嗽半个月，父母才姗姗送来，却是晚了，当时医院说治疗要花费颇多后，只是开了些药物就回去了，后来不曾来过，也不知死活。如今那三号病床第一天发烧咳嗽，第二天一早就送了进来，算来发病时长不过六天，病程却是如此迅速，众人都未曾料到，原先有几个肺炎，已是觉着如临大敌了，此时情况，怕是还嫌不够。
众人望向曹主任，曹主任扫了下众人后，缓缓说道：“此事，我会报与院办，还会商卫生司，请省城儿童医院专家来会诊。”大家也觉着是到了搬救兵地步，而后听曹主任又提高几个分贝，声音响亮地说，“在省城专家来之前，这里，还需众人鼎力相助！吾等目标也是简单，就是省城专家来人前，不可有一例病患，死在本院！拜托诸位了！”
“定当如此！”众位听了曹主任动员令，也都应下了，晓得后方没有退路，在专家来前，一定要守住。不然丢得不仅是患儿性命，也丢了刚刚建立、得之不易的儿科招牌，更会丢了众人前程！如若不然，以后去寺庙中许愿，怕是也要被菩萨扫地出门。曹主任布置任务后，又去面见孙院长，说明事情缓急。程光等众医生，也如救火队员一般，在护士台的铃声中，不断奔赴各个病房，果断处置。
一日忙完，第六天过去矣。
到了第七日，程光已是三四日未曾回家，一直在病房间周转。他与本家医生一并负责原先的儿科病房，如今六十人都已住满，另一边内分泌科病房，早已腾空，也有四五十人住进了，曹主任与另一人负责那边，还有两人在门诊轮转。他实在无时间归家，就想让程菲带些换洗衣服过来。不承想程菲应下后，却是安安送来的，程菲早已经回了金汤。临去前，她留了个手机与安安，说是好联系。
程光道了谢后，就又匆匆回了病房，如今他与本家两人，脚不着地，实在忙不过来，更没心思听外面满城风雨。他们负责的六十床，已有七八人转了重度肺炎。安安送到后，见着程光布满血丝双眼，也不打扰，又回了住处。
“主任，省城专家何时可到？”得空，曹主任聚集众人商议时，又有人问了起来。
“快了，过几日就到了。”
“主任，昨日你就说快了，到底何时可到？”程光也是有点恼了，一并问了。
曹主任见着众人心急模样，似乎也不忍心再行隐瞒，说道：“医院还在与卫生司商议，应该快了。”
“商议？商议什么？”此时在座的，本家医生资历较老，说起来毫无顾忌，“再商议下去，这边可就撑不住要死人了。”如今，他与程光负责的病患压力最大，说要死人，也不算是危言耸听。如若两人没有医生情怀、菩萨心肠也就罢了，可偏偏都与在座众人一样，有着救死扶伤信念，此时见每况愈下情形，实在心焦。
“主任，明日病患再来，我等可照顾不来了。”程光也在边上说着，若是没有人手支援，凭着近几日增长数字，在座几人，就是有三头六臂、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也应付不来。
曹主任看着众人，终于还是把实情说了出来。院办接二连三将幼儿流感爆发报告报与卫生司，又提了及时上报道府、请省城专家援助、立即要求幼儿不得外出，在家休养等建议，可卫生司掌管此事的副司长，只是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流感年年常有，未曾伤亡，大抵是中心医院危言耸听，想拿些钱财补助罢了。”早前，今年早些时候流感爆发，医院也曾行文报与卫生司，卫生司逐级上报，等省城专家来后，尴尬的是这流感却不治而愈，已是逐渐消亡了，闹了好大笑话。此事，也是程光来后，刚刚发生事情，当时情形，众人也还历历在目。
程光听了，大感不忿，说道：“此等事，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这些道理，卫生司不知晓吗？”
众人正在商议间，孙院长带人来了，在无声息间，已经做出了院办牵头，各科室抽调人手，支援儿科的指令。同时，也是来安抚儿科众人，只说报告已直接报与县衙，想必有所回应。
同时，化验室吴主任也带来病毒检测信息，说了简略情况，大抵是致病性增强，传染性变大，传播途径没有案例支撑，未曾明确，但潜伏期已是预估出来了，八至十天。又说了，省城第一医院有专家对于此病毒十分有兴趣，要来抽样，不知可否？孙院长应下了，让吴主任与院办一并做好接待即可。对于新病毒，很多医学钻研者不用亲自上阵，都是喜闻乐见的，好好研究一番后，就是一篇论文。
程光听孙院长同意省城第一医院专家前来，就乘势问：“我可否先试着联系省城儿科医院医生，看是否有愿来的？”孙院长也同意了，可是信心却都不足。一方面，那省城儿科医院医生，实在繁忙，虽然各处接诊，但平日里不曾到过下面县城，另一方面，医生即使“走穴”治病，需要卫生司审批，也有严格章程，没一般关系，都不会无故前来。程光倒是有些信心。
省城各处医院，倒有一条规定，各处社区卫生院医生可与卫生司申请报名后，到省城各医院进修。程光在省城社区卫生院时候，左近就是省城儿科医院，在周末休息时，就申请去那内科门诊帮忙，增长见识，倒也认识几位医生，其中一位老专家，见其刻苦，也传授颇多。程光回普陀时候，还特意与他辞行，那位老专家甚是惋惜，也直言省城卫生司自出台进修规定来，因着进修时长与工资福利挂钩，其余医生均是露下脸面就走了，唯有程光一人正儿八经前来学习，并且各个周末，未曾断过。
当时程光一直与他父亲斗气，自然将这学习，摆在紧要位置，想着是工资福利多多益善，好锦衣归家，哪会去想其他。当晚，他就与那老专家联系上了，又讲情况紧急，请老专家拔宂一顾。老专家也是热心肠，对于这位晚辈，甚是关爱，就应下明日就来后，还另开了视频，让程光带着看了几个患儿情况后，又与曹主任等人一并商议药方，进行了增减。曹主任原以为至多会来一些普通医生，不承想是鼎鼎有名的老专家，信心也高涨了许多。
第七日，就在医生信心大振，病房哭声震天中过去了。医生好寻，儿科护士难找，抽调来的原先照料成人的护士，水土不服，靠着胡护士长等人左支右绌，方才掩盖过去。
第八日的艳阳，照常升起，照射到病床早已经都住满的七楼和已占了部分的八楼，在脚步声和啼哭声此次彼伏中，城里的沸沸扬扬终究传了进来。
第一件，是有好些人传播，听普陀中心医院医生/护士说，有许多患儿患了流感，十分危急，已有数人病死了。惹得人心惶惶。当然，立马有八人被警署抓去，定了造谣罪名收监。同时，新闻司也凑了热闹，在媒体上发了辟谣公道，请公众勿信谣、勿传谣，安心生活。这些被作为笑谈在住院部讲起时，程光反倒觉着那八人可怜，只因说对了一小半，就被抓去，连着对的一大半，都被抹杀掉了。而后院内召开大会，一番整顿，重提了纪律要求。院里，也渐渐有了肃杀气氛。
第二件事，说来更是令人气愤。医院行文报与县衙后，县衙转批请卫生司详细调处，卫生司司长又将此事交与分管副司长，分管副司长原先也曾接过报告，见着大同小异报告，连大门都未曾迈出，就写了“危言耸听”四字交了差。卫生司司长也是医院都不来，按着副司长写的，报与县衙。还是新来的县官想想不对劲，亲自到普陀中心医院来。
新县官看见整层的病患，忙碌的医生护士，飙升的患儿数字，火冒三丈，当场就骂了人，下起一番指令：其一，重述了他为民谋福祉的执政思路，其二，对医院救治病患提了要求，要求有三处，首先请医院大力治病，尽量不伤亡一人，其次要将此病控制在医院，不可扩散，最后也说了要请各位医生护士保证身体。院长当场信誓旦旦全部应下，而且全然不顾愁眉苦脸的儿科医生们，硬是将县官所言“尽量”，改成了“一定”。县官心满意足走了，过后第二天，那副司长被撸掉消息，也是快速传来，算是一件不大不小快事。
然而虽然县官来过，专家也已到了，但对于这来势汹汹的流感病毒，程光等儿科众医生，依旧心中没底，十分着急。预看他们如何应对，请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