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允诺药业大楼。
身量修长的男子从玻璃外表的现代化高楼中走出,天上太阳正好,大楼通体映着薄云泛着浅光。男子低头避光,伸手看了看银色腕表,迈着长腿向停车位走去。
他抬起头,一张鼻梁高挺、眉目明朗的俊脸从阴影中展露出来。男子看上去二十三四岁,正是意气骄然的好年华,加之举止有格,一袭银灰西装更衬得他气质不凡。
他自是有好皮囊和好修养的。
“喂,妈!我爸现在……”
单调铃声过后,男子听到医院打来的电话,竟也有些慌了神。然而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打开香槟色轿车车门,沉稳道:
“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一小时后,楚山医院。
这家医院是允诺集团名下的私立医院,避人耳目能力得天独厚。
“小诺,来。”
欧诺打开病房门,一时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三年前还在各大会议上谈笑风生的父亲,如今枯瘦地陷在病床里,通过无数细管和冰冷的仪器相连接。满是水雾的呼吸面罩遮蔽的脸孔如此陌生,又如此叫人心疼。
欧诺听话地走上前去,充斥着消毒水的空气中,他瞥过墙边。
除去拿着手帕掩面低泣的母亲,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哥,还有一个陌生的少女。
但他担心父亲的情况,并没有多做考虑。
“小诺,我时间不多了,医生说不过一个月了。”
欧仁单刀直入地讲,面罩下的声音微弱而含混。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允诺集团和你们兄弟。”
老人干咳一声,黯淡的眸子中泛出一星水光。
“一来,允诺这两年发展势头大不如前,虽说叫你接手,可我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二来,立业还需得成家……你大哥我是指望不上了,可你……”
欧仁颤巍巍抬起输液的手,朝着墙边指去,大哥欧允叹息一声,欧诺忽而有种不妙的预感。
“这是落然,我找老朋友看过了,我活了六十多年,头回见这么齐整利落的姑娘,是个旺夫兴家的好面相……”
黑发姑娘配合地走上前,两只插兜的手乖乖掏了出来放在腿侧。
欧诺转头看她,顿时鄙夷到头皮发麻。
这哪里是个好面相?!
现在看着好些,方才这女人揣兜仿若无骨靠在墙边,头发随意地扎起,肥大的桃红色卫衣配天蓝色牛仔裤,衣品打扮一言难尽,服饰宽松身材自然也看不出,长相倒是出挑。
但要命的是那一双眼睛,眼尾略微上扬,水波潺潺神情娇俏,竟是一对含笑媚眼。
旺夫相可不该是这种。
“爸……”
“小诺,我知道。但这是爸唯一一次求你。”
欧诺还未开口便被压了回去。
“五年时间,只五年。”
“我早和落然商量好了,她只待五年。等允诺稳下来,欧家也彻底稳下来,她绝对会离开。”
欧诺本就心疼得口中苦涩,再说出什么烫嘴的话来顶撞父亲更不可能,只是胸中某处被揪得生痛,他无奈凝眉。
他有喜欢的人,欧仁也知道。
可眼下……
“小诺,”身后啜泣的母亲含泪道,“我们也知道婚姻绝非儿戏,真的是前后仔仔细细考量过的。”
“就依你爸一次吧。”
“唉……”
平日骂骂咧咧的欧允依旧叹着气,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破天荒没有炸毛。
欧诺沉默片刻,站到少女身旁。
“爸,我知道了。”
靠着欧家的关系,结婚不过签个字的事,后面自会有人办理相关手续。这种“婚姻”,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自然也不会预订影楼、宴请宾客,毕竟欧家想要的不过是一张证,或者只是这层皮。
欧诺执笔毫无感情地在“落然”两个字旁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确有赌气的成分,也或许是早已习惯了。
……回去的路上,落然无聊到开始扒在车窗边,数在视野里变大变小一晃而过的行道绿树,前排驾驶毫无预兆发话:
“你有什么目的。”
落然愣了,回过身箕踞看看欧诺,又笑了。
“各取所需。”
字正腔圆、中气十足,气势之盛让欧诺讶然。他终于准备好心情,打算听连篇累牍的身世惨案,讲道理把事情彻底弄清楚,可这女人只扔给他四个字。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忽悠我爸的。”
欧诺有些恼火。
“我也想过你可能会有苦衷,但思来想去,能让一个女人不惜以自身名誉来换的,大概也就是金钱,抑或者是长久的地位。”
“如果你是为了高额离婚费用,那我只能说你傻;可如果你居心不良,我也不会顾念这一纸空名。”
“就算你和我在一起待五年我也不会对你有半点意思。”
“嗯,了解了。”
这次轮到欧诺愣了。
他实在摸不清这女人打的什么算盘,也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厌恶什么。
欧诺从车内后视镜扫了一眼,后座上的女人豪放箕坐,手肘撑在腿上托腮向前看着,一对眼睛依旧含着说不清的笑意。
就好像是两汪不见其底的深潭,没有所谓回清倒影,而是永远泛着一圈圈微漾的涟漪,永远看得人心尖毛毛的,不知道其间含义,看得久了简直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他厌恶的正是这种诡异的吸引感。
“妖精……”欧诺收回眼神直视前方,愤慨地低声喃喃道。
……回家时已是傍晚,欧仁老爷子最终选择在家躺卧静养,以结束三年的抗癌时光。
家宴上,欧仁老爷子因高兴回了些精神,食欲明显增长,一家四人……对,现在是五人的餐桌气氛异常温馨。
然而欧诺只觉得恶心。
他观察落然的一举一动,看她动筷子的次数少之又少,且只见她吃素。
难不成是靠着吃斋念佛才积的德旺的夫?
他又顿觉可笑。
这个念头可笑,产生这个念头过分关注落然的他自己也是可笑。
顺其自然,不去管这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她慢慢就会明白的,说不定还会主动离开。
吃完饭欧诺就扔下落然回了公司,保安对一向不耽搁休息的总裁此等反常行为感到震惊,大晚上匆忙过来,钥匙都没带……保安一头雾水,但还是什么都不敢问,忙乱翻找钥匙。
冷风中听着叮叮铃铃的金属脆声,欧诺头脑清明许多,对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也缓和过来些许。
对欧家夫妇而言,孩子是自己的所属品,而不是独立的个体。
欧诺从小就是听从父母安排一路长大的,他哥欧允中途生了逆鳞,凡事都对着干。可他不同,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输。
之前种种道路多少还有点余地可以利用,今日竟别无选择,亲生父母甚至苦苦央求。
“连我的婚姻都要你们来做决定了吗?”欧诺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发问。
就像欧允被剥夺读喜欢专业的权利一样,欧诺今日也被触及了不可涉及的部分,不过他向来不惯大吼大叫,他更倾向于用事实证明一个结果是否正确,哪怕会两败俱伤。
正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
是祝妍烟打来的!
欧诺的心猛地一震,整个人都差点站不稳了,他犹豫良久定了定神,终是滑开通话界面。
“喂。”
“喂,阿诺哥哥?你怎么不接我电话。”
一如既往的甜美声音,却不能抚平心中纠缠不休的愁苦,反而更让他难过。
“妍烟,”
欧诺终是开了口,想要说的话却没能说出来。
“最近公司事情比较多,我们以后不能经常联系了。”
“嗯,没事的,我明白。阿诺哥哥要好好努力!”
祝妍烟挂断了电话。
可遇不可求的好女孩与他擦肩而过,硬塞进来的却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活祖宗。欧诺捏着手机仔细思索,肯定有什么干戈化玉帛的方法能解除这场闹剧。落然离开后他或许还会有机会——就是没有机会,他也要让落然走。
先用冷落试试看。
这件事过去了两个月。两个月来,欧诺利用各种借口待在公司,当然他也没闲着,除去针对目前发展对欧诺的财报披露问题做出重要指示,还安排人暗中查了落然的身世资料。
结果非常普通——字面意思,普通的家世背景,普通的学习经历,以及普通的专业成绩。
两个月零三天,在他想努力挖出点什么的时候,家里传来消息。
老爷子没了。
欧诺闻言立刻赶回家中。他到的时候欧仁已经闭上了眼睛,就像完成了最后一桩心愿一样,表情非常安详。
不知道是为了缓和关系给她脸上贴金还是确有其事,据母亲说,葬礼的组织是由落然完成的。
也是这一次,欧诺第一次正眼看落然。
葬礼上,不过才二十岁的女孩出奇镇静,但同时能从她身上感到一种默哀的气氛。她今日依旧梳着高马尾,微卷的头发乖顺地垂落下来,穿的黑色衣裙朴素简单,却合乎理性地整洁好看。
不得不说,或许也是有落然陪伴,欧仁才在被下了“死亡判决”后多了一个月的时光。
从这一点上欧诺还是感谢她的。
晚间,料理好了身边一切事务,应付完了网络上的消息发布。欧诺刚打开房间门,落然就卷着铺盖大摇大摆走到了客厅里,打从他身边过的时候,看都没抬头看他一眼。
欧诺内心疑虑重重。
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动作都没有,不巴结勾搭他,还给他父亲送终,要是装乖图财装到这个地步也是真的够厉害,但如若不是……
她到底图什么?
“你等一下。”
落然没理他继续铺床,他干脆追到客厅。
“落小姐,”欧诺特意用了比较生僻的口吻。
“我想我们应该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