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这样,一旦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反而不那么焦虑了。一旦不焦虑,心情也就平和许多,对人对事有了耐心,不再急哄哄的了。樱子固然是有修养的人,再急也不会在脸色和言语中有失礼貌和教养,可是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里波涛汹涌其实是很煎熬的。现在好了,樱子内心亮堂起来,好比正在没日没夜的加班工作,但是知道几天后有一个长长的假期,也就不抱怨了,埋头做好眼前的事情吧,那一天终究越来越近。
而在张怀军看来,这次清明扫墓回来,樱子有些变化,变得轻盈了,放松了,平和亲近了。其实呢,是樱子对他没有期待了。六年以后各走各的,现如今大家相安无事多好。所以,张怀军晚归,甚至彻夜不归,樱子既不打电话,也不生气,第二天照样该干嘛干嘛,该怎么对他一如平常。到饭点了他没打电话报备不回家吃饭,樱子也不会在他回来后甩脸色了。他以为是孩子马上小升初考试了,樱子把孩子看得那么重,所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时就不跟他计较,以家庭和睦为重。想到这里,张怀军又一次骄傲自己当初没有追错人,樱子真是个做老婆的好女子。
有一天,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妈妈打来电话,说小侄女一连几天拉肚子,村里医生说像是阿米巴腹泻。
“那就赶紧出来县城啊。”樱子不理解妈妈为什么吞吞吐吐的。
“老妈,阿米巴会传染。”儿子在一旁插嘴道,“我们班上有同学得过这种病,老师说会传染。”
“没事,我们小心点,注意卫生应该不要紧。”张怀军看樱子砖头盯着他,马上说道,“我去借朋友的车把妈妈接出来吧,这个时候村里没有班车出县城的。”
说着,碗里剩下半碗饭也没吃,放下碗就出去了,樱子回过神来想说几句感激的话,门已经关上只听见张怀军“噔噔噔”下楼梯的声音了。
樱子忽然觉得,有老公真是好,有困难男人就会出面真是让人安心。她觉得自己至少现在还是要对他好一点,不要那么被动。至于六年以后,六年以后再说吧。
张怀军把丈母娘和孩子直接送到医院,樱子赶到的时候,小侄女已经在吊着吊瓶,医药费全部交了,母亲一个劲夸奖和感谢张怀军,当着张怀军的面叫樱子以后不能乱发脾气使性子对张怀军了,樱子连连点头,张怀军“嘿嘿”的笑着。
打完吊瓶,小侄女好了很多,医生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询问是住院还是住家?如果住院得到感染部病房。
“那不行,孩子这么小,在感染部病房万一染上点别的传染病怎么办?再说,住院也不方便,就住我们家吧!”张怀军不由分说,拿着东西就走,妈妈抱着孩子看着樱子,樱子说:“他说的对,住我家,不能住院。”
“可是……”妈妈迟疑着。
“别可是了,你女婿都不介意,难不成我这个女儿还介意。回家吧。”樱子拉着妈妈就走。
母亲进门第一句话就说:“带小孩子出来就是麻烦,你看这么多东西……出来得急,也没给你儿子买点东西……”说到最后一句,母亲有些怯怯的,为自己的空手而来很不好意思。
樱子说:“妈,说什么呢,就像自己家一样,用得着买东西吗?”
樱子帮母亲收拾行李,发现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只带了她自己和小侄女的衣服、小侄女的生活用具,其实还有约几十斤豆子、一大袋子带着翠绿叶子的桔子、四瓶新剁的红辣椒、一包蒜仁、一包生姜。这些东西,在母亲眼里是不算礼物的,因为它们都是母亲亲手种出来的,本应给女儿。她所谓的礼物,必得是到大超市花钱买的水果、点心、玩具之类。这些东西比起母亲侄女二人的衣物实在是重得多,可在母亲眼里他们的分量轻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这在母亲眼里最轻的东西却刺痛了樱子的眼睛。
樱子从母亲背上接过小侄女,让她去洗把脸,休息一下,母亲似乎不放心,三番五次地拎着湿淋淋的毛巾出来,紧张的站在边上,一会儿看看樱子,一会儿看看小侄女,好像樱子会虐待她的孙女似的。樱子明白她的心思。这个小侄女,在肚子里是不受欢迎的:弟媳怀着她三个月时被狗咬了一下,打了很多狂犬疫苗,基于药物的关系,樱子一直极力主张打掉这个孩子,但弟媳很固执,樱子的父母则很矛盾:既迫切的想要抱孙子,又相信他们在城里上班的女儿的耸人危言,忐忑不安的熬了十个月,终于小侄女出世了。还好,目前来看一切正常,健康漂亮,父亲母亲便乐开了花,比农村任何一家人带孩子照看的更仔细。母亲还依稀记得当年带外孙子时的种种卫生要求、饮食科学,小侄女长得白白胖胖煞是可爱。
出生第三天,父亲便要樱子给小侄女取一个有文化的名字,樱子想了想便说:“就叫‘语轩’吧。语,是语文的语,希望她长大能说会道;轩,是高大的意思,希望她将来能做出一番大事业。”父亲听了连连说好,母亲不识字,没怎么听明白,迷惑了一会儿又明朗起来,连叫了几声“语轩”,在她看来,自己女儿取的名字肯定是好的,无须弄明白,多叫几句就顺口了。其实在她心里早就为侄女取了一个叫“丽萍”的名字,她认为这个名字好听又好记,实在是很好的,可惜……
为了向母亲证明自己不介意小侄女的阿米巴,樱子便抱着小侄女使劲亲了几下,又念儿歌给她听,逗得她格格直笑,母亲这才放心去洗脸了。小侄女长得很可爱,皮肤嫩嫩的、滑滑的,就像刚剥了壳的小鸡蛋,樱子便对母亲说:“妈,她的皮肤这么嫩,干脆小名就叫‘小鸡蛋’吧。”说完便“小鸡蛋小鸡蛋”地叫着。“什么?小鸡蛋?”母亲大概是被樱子取的这个名字吓坏了,激动的跑出厨房。是啊,在母亲心里,小鸡蛋这种俗气的名字怎么能登大雅之堂呢?樱子自然也不能跟她说大俗即大雅的相对论。母亲怔了一会儿,才勉强笑笑说:“语轩,语轩啊,姑姑说你的小名叫‘小鸡蛋’,喜欢吗?以后你就叫‘小鸡蛋了’,啊。”
于是在这几天里,樱子和张怀军、儿子都叫小侄女小鸡蛋,似乎为了让母亲放心,大家一回家就逗小鸡蛋玩,母亲总算松了口气,不再拘谨,也不反对他们叫“小鸡蛋小鸡蛋”了,但她自己坚持叫“语轩”。
晚上,小侄女想吃奶闹腾得厉害,母亲怎么哄也没用,樱子和儿子去逗她根本就不理,直闹到十点半还不消停。母亲手里拍着小侄女,眼睛却不时瞟着张怀军,生怕他会不耐烦,张怀军也不笨,马上加入了哄宝宝行列,母亲的脸色便轻松了许多。
时间越来越晚,张怀军和儿子都去睡觉了,四周变得寂静起来,侄女的哭声显得格外响亮。母亲又急又气,突然举起右手狠狠地拍了侄女几下,没等她哭呢,又抱起来用她满是皱纹的脸贴着小侄女的脸。
樱子从她手里抢过侄女,生气地说:“她在生病,又没有奶吃,当然会哭闹,你干嘛打她?”
“我……我觉得她影响你们休息了。”母亲急得想要哭了。
“妈,”樱子腾出一只手,拉着母亲松树皮似的手说,“十几年前你帮我带儿子时,我儿子比他还闹呢,你都不打他,还很有耐心的哄着他。现在侄女不也一样吗。”
“那……那不同。”母亲躲躲闪闪的说。
“有什么不同?你外孙可以闹,你孙女就不可以闹?妈,你不要跟我这么见外,这也是你的家。”樱子说到这里忽然有些伤心,虽说父母很爱自己,但因为骨子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老思想,他们在樱子家老是客客气气的,弄得樱子很不爽。
“这怎么行?到底是女儿家,总归要注意些的。”母亲很固执,樱子不想再跟母亲争辩下去,便去放轻音乐,侄女听着听着,很快睡着了。
五天后,小侄女的病好了,母亲高高兴兴地带着小侄女去逛了会儿街,回到家,还没坐定呢,就催着樱子给父亲打电话,让他明天来接她们回家。樱子和张怀军都劝她多呆几天,在观察观察,巩固一下医疗效果才稳妥,对孩子也好。
没想到母亲很认真地说:“我在你家都住了五天了,你们天天要上班,还要照顾我们祖孙两个,我不能给你增加负担。”
“我们上班,你们在家玩就是了,不相干的。何况,你在我家,帮我买好菜,做好饭,打扫好卫生,洗干净衣服,我是享福了呢,不舍得你走。”樱子笑笑说,以为妈妈在跟他们客气。
“不要。你这里百样东西都要出钱买,我们在你这里要花很多钱的,你看:水费、电费、煤气费、买米、买菜、水果……”
“我不在乎。你们不在,这些一样要消费的,再说我们两口子上班连这点钱都挣不来,不如不上了。”母亲真会算账,亏她想得出来。
“也不行。过日子能省就省,再说你上班这么辛苦,我带个孩子又不能帮你做点什么,你会很累。”母亲固执起来总是有很多歪理。
“妈,我不累。你们在家我喜欢。”樱子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为什么。
“唉!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妈不像十几年前帮你带儿子那会儿,可以一边带人一边做家务,现在妈妈老了,做不了了。”母亲很伤心。
“妈,正是因为你以前为我做了太多太多了,所以现在你该享享福了,女儿也想为你做点事情。”樱子说完,不忍心再看母亲,含着泪走开了。
晚上,母亲只象征性地扒了一口饭,便抱着小侄女无精打采的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话发呆。
“张玮航,你知道外公的电话吗?帮外婆打个电话叫外公明天来接我。”母亲不识字,不知道电话旁边贴着父亲的电话号码,她老了,也没记住父亲的电话,只得求救于儿子。儿子当然不肯,母亲一手把他带大,他跟母亲可亲了:“我喜欢外婆,我不要外婆回家。我要你天天在我家。”
母亲又硬着头皮让张怀军打个电话,张怀军自然也说了一番挽留的话。
晚上十点,樱子正在看电视,隐约听到客房里传来母亲的啜泣声,夫妻两惊愕的对视了一下。樱子当即关掉电视,轻轻推开房门,见母亲正欠身靠在床头,伤心地流着泪。旁边的小侄女睡得正香,红扑扑的小脸真可爱。母亲曾不止一次地说,侄女像小时候的樱子,应该是吧,必须是的。
樱子忽然明白,自己一厢情愿的强留母亲给她出了一个多大的难题。自己又是多么的自私-----为了自己的所谓孝心却忽视母亲的意愿。也许,真正的孝心应该是尊重老人的内心需要。
母亲,真的老了。
樱子知道我必须立即、马上打电话给父亲。
同时她更加知道:在我们小的时候,年轻的母亲是女儿的避风港;在我们出嫁之后,年老的母亲变成了女儿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