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1628年)五月,南阳淅川县的丹江小三峡,已是春末夏初。
此三峡非彼三峡,分别是云岭峡、太白峡和雁口峡,虽无长江三峡之险峻雄伟,却也颇有几分玲珑幽深之秀美,诗云:“河身如带势环弯,一线中流两岸山,百廿程途才半日,片帆飞下紫荆关”。说的便是此地。
沿丹江溯游而上出云岭峡,东岸有个养家渡,渡口停着几条小船,几个粗壮的汉子,正来来回回,沿着乱石砌成的高坎,往船上搬运货物,渡口往西约二里地的高处,有一片密集的竹林,竹林边一棵老榕树青翠如盖,树下是一方巨大的石碾盘,树后有一四间茅屋的小院儿,这些人便是从这里往船上运货。
榕树下倚立着一个身材甚高,英气勃勃的年轻道士。道士没理会那些来往搬运麻袋的汉子,只紧盯着东厢房的窗户,竖起耳朵听着茅屋内,不时传来的女人的嘶喊声。
不多时,嘶喊声停了,屋里出来一个肤白貌美的年轻女道士,她挽起了衣袖,用白嫩如出水莲藕的玉臂,揩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冲廊下焦急等待的一个老汉和两位老妇人问道:“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快做决断”!
三位老人连忙围了上来,瘦高个的妇人抢着回道:“保大人”!老汉上前伸手拦住妇人,一脸痛苦的冲女道士说道:“保小孩”!此时偏房内,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大人小孩我都要”!
女道士循声望去,屋内出来了三个彪形大汉,正中为首的汉子约莫三十来岁,生的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他冲老汉拱手说道:“岳父大人,您收留我母子,又将玉姐许配给我,蔺养成万死不足以报您的大恩,所以无论如何要保住玉姐”!说完,转身面向女道士,恭恭敬敬长揖到地:“无论如何,望高士救我妻儿一命”!说完撩起长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蔺养成左边的黑胖汉子见他下拜,连忙拽住蔺养成的胳膊,使劲拉他起身,瓮声瓮气的说道:“大哥你干啥,跟小浪蹄子道姑磕个什么头!咱们走船的爷们,最忌讳向女人低头,您这一头磕下去,咱们可是要倒大霉的”!
见蔺养成伏地不起,黑胖汉子恶狠狠的瞪着女道士:“小妖精!今儿我嫂嫂和侄儿,母子平安罢了,若有一文钱的不好,我剥光你的衣服,拉你去淅川游街,懂了没”?
“啪”!话音刚落,壮汉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抬眼一看,却是榕树下矗立的小道士过来动的手。壮汉捂着发烫的脸就要发作,却被跪着的蔺养成一把拽住,壮汉见蔺养成脸色不对,便一手捂脸一手指着年轻道士骂道:“臭小子,你活腻了?要不是看我大哥的面儿,爷爷我今儿非要弄死你不可”!
年轻道士撩起道袍,在大腿上擦了擦手,眼皮也不抬轻蔑的说道:“我再说一遍,做人要讲礼貌!要讲道理!请我们办事要守我的规矩,若你还是听不明白!我便割了你的耳朵”!壮汉一听这话立马炸毛,从后腰摸出一把匕首,咬牙切齿上前想要捅死小道,蔺养成大声喝道:“牛万才!住手!犯浑也不分个时候”?
见大哥瞪眼,牛万才顿时蔫了,揣起匕首,一声不吭退到女道士身后揉脸憋火。
蔺养成转身给小道赔了不是,回头殷勤的望着女道士问:“您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女道士扯了扯袖子回道:“办法倒是有!可对于大人来说,风险实在太大,我怕玉姐的身体扛不住”!
蔺养成咬了咬牙,提起袍角迈步进了里屋,见斜靠在床头的养玉姐满头大汗,头发似淋了雨一样,面唇苍白痛苦的躺着,蔺养成连忙上前抓住玉姐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水,他抬起衣袖帮玉姐擦了把脸:“玉姐儿,挺不住就算了,独摇子是神医,她都说风险大,你都撑了两天一夜了,我看就不要再撑着了,孩子咱们过几年再要,你身体要紧!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个什么活头”?
玉姐儿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淌着眼泪说道:“我还可以撑一下,我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他们也在努力,他们也没有放弃,我这个做娘的,怎么能够在这种关头轻言放弃”?见丈夫眼里有泪,玉姐儿含泪微笑:“当家的,我知道你疼我。你放心,独摇子是神医,楚王妃就是她给接生的,我这可是娘娘的待遇”!
蔺养成一听这话,眼泪扑嗖嗖往下掉,捏紧玉姐儿的手说道:“玉姐,也怪我蔺养成无能,是我对不你,也对不起岳父岳母大人,没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这些年,家里地里全都是你一个人在忙活,看你躺在床上遭罪,我这心里,跟刀扎了一样”!玉姐使劲儿抬手,想给蔺养成擦把眼泪,够了两下没够着,手又被蔺养成抓了握住。
玉姐儿提气微笑,挣扎着开口说道:“虽说没有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可这些年,你也没让家里人饿着不是?男人要在外面忙大事,若不是有你操持接济,汉江上的这帮兄弟,还有这十里八乡的乡亲,都不知道饿死了多少”!
说着抽出手,擦了一把眼泪笑道:“养成,我知道你还有要事没办,为了我,在家已经耽搁两天了。你就放心吧!我这身板好着呢!再说有独摇子姐姐在,我跟孩子都会平安的,你放心去忙你的吧”!
说完一阵腹痛传来,玉姐儿连忙推蔺养成出去,让她请独摇子进来。蔺养成赶紧起身快步出门,走到阶下撩起袍袖,泪流满面向独摇子郑重下拜:“一切仰仗您了!即便有天大得风险也得试试,万一玉姐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蔺养成绝不独生,自刎谢罪陪她同死”!说完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黄冠女道屏气凝神听蔺养成说完,点了点头转身回屋。
女道士刚转过身,背后的牛万才伸出蒲扇大的右手,在女道士的屁股上使劲儿捏了一把,女道士哎呦了一声,闪身躲进屋内,扶着门框回头打量了牛万才几眼,嗔笑道:“死鬼!作死”!说完扭脸进了里屋。
牛万才突如其来的咸猪手,以及女道士独摇子的反应,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牛万才见院内老少,一个个瞠目结舌望向自己,尴尬的笑笑伸出右手,放在唇边美美的长吸了一口气,望着蔺养成尬笑道:“大哥你看,我说她是个浪蹄子吧,哎哟”!
话没说完,牛万才就感觉自己双脚离地,似乎飞了起来,接着一个倒栽葱,后脑勺着地重重的栽了下来。刚想翻身大喊,脖子已被一只大手,铁钳般的死死掐住。紧接着自己后腰带一松,匕首被人拔了出来,只听左右耳边,咯吱咯吱两声脆响,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传来,牛万才见两只耳朵掉到了土里,有热血从两腮淌下,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扯着脖子大喊:“啊!痛煞我也”!
小道士如拎鸡仔儿,揪着牛万才的脖领子,将其拽翻在地抽刀割耳,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等双耳落地,牛万才叫出声以后,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蔺养成怕小道士伤了牛万才性命,连忙上前劝解。
小道士示意众人不要说话,俯身看着满地打滚儿哀嚎的牛万才,冷笑道:“昨儿个见面就警告过你,要懂礼!要明理!你可倒好,偏偏不听话!看你淘气成啥样了?这两只耳朵,权当我替你妈教训你了”!
说完,弯腰捡起两只耳朵,串在匕首上丢到了牛万才怀里。起身拍了拍手,负手回到榕树下石碾边矗立,像啥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蔺养成一家,见牛万才滚在地上血泪长流,不停的哀嚎,连忙扶起牛丸才,手忙脚乱的帮他包扎。两腮一敷药耳朵就更疼了,牛万才声如杀猪,不停的叫骂:“妈呀!我的耳朵!哥哥你要替我报仇!光天化日之下割人耳朵,这是啥世道?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天理”?
蔺养成默默包扎并不做声,随行另一个壮汉喝道:“别他妈鬼叫!还不够现眼的?老子说了多少次了,让你收敛一点,就是他妈死性不改,活该”!牛万才的嚎叫声,惊动了正在搬运货物的汉子,十几个人抄着短刀棍棒,气势汹汹的将小道士围了起来,一个一个叫嚣着要弄死小道士。
小道士眯着眼,扫了一圈围上前来的众人,右手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下,双手叉腰喊道:“你们是想打架还是讲理?讲理挨个说,打架你们就一起上吧”!
蔺养成替牛万才缠好绷带,见小道士言辞嚣张,激的手下弟兄群情汹汹,走上前来拱手说道:“恕我眼拙,竟没看出您一身本事,未请教高姓大名,师承何人,仙观何方”?
小道士一挑眉一拱手回道:“道爷我姓龙名骧,恩师还虚子,阐籍泉店报恩观,常住华山青柯坪。若要寻仇,道爷我随是恭候!到时候不妨多带人马,就眼前这几个歪瓜裂枣,只怕远远不够”!
牛丸才惯走江湖,哪儿受得了这种鸟气,当即大怒,捂着腮帮子骂道:“好大的口气!我云岭七杰岂是好欺负的?弟兄们!把他给我按住咯,割下耳朵给老子报仇”!
蔺养成见众人就要上前动手,回身一脚,将牛丸才踹倒在地:“闭嘴!本来就是你的不对!还嫌不够丢人的”?说完回身冲龙骧拱手施礼:“龙家兄弟,今天这事儿是我牛家兄弟有错在先,我给您赔个不是!割我兄弟耳朵这事儿,看在独摇子面上,你给我兄弟磕头赔礼,我便不跟你计较,如若不然,纵然力大如牛本事通天,也休想活着离开这养家渡”!
龙骧一瘪嘴点点头:“嗯!你还算是讲道理的!不过想让我磕头赔礼?那是做梦!不过今天这日子不适合打架,你老婆要生产,你们弟兄也都在忙。要不咱再约个时间重新找个地方?到时候你也多叫些人手,咱们再打不迟”?
蔺养成看看牛万才,又看看龙骧,有些犹豫不决。
扶着牛丸才的汉子上前劝道:“大哥息怒,今天确实不宜打架!咱们还有要事未办,这点小仇小恨,来日再报不迟,万万不要因小失大”!
围着龙骧的一个刀疤脸,听见这话想了一下,也回身拉住蔺养成的胳膊劝道:“大哥,周二哥说的对,不能在此地多做纠缠。江上来人催咱好几回了,还放出话来,若是延误了这批货,圆月禅师替咱们说清的事,可就黄了”!
听这哥俩说完,牛丸才眼珠子一转倒也表现的十分大度,捂着脸上前说道:“大哥,不能因为我这点儿小事耽误大事!再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看就算了!赵二狗这趟跑完,汉中府就能给咱们结工钱了,多好的事儿”!
龙骧望向牛万才哈哈一笑:“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记得原话是:出得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就你们几个,既没有把我搓圆捏扁的能耐,又何必大言不惭说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反倒让我轻视”?
龙骧此话一出,蔺养成简直气炸了,哇呀呀一阵大叫,甩开膀子就要上前拼命。
此时里屋有人喊道:“龙骧!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好热闹不是你这般好法”!
听见独摇子在屋里喊话,吓的龙骧脑袋一缩,吐了吐舌头,连忙上前拉住蔺养成的胳膊说道:“好哥哥!算了算了不闹了!你媳妇快生了”!龙骧这边正劝着,里屋就有了动静,先是几声女人痛苦的惨叫,紧跟着独摇子喊道:“养家婶子、蔺家婶子,快拿毛巾、木盆和热水进来”!侯在门口的俩老太太,连忙端盆提桶拎着毛巾进了里屋。
院儿里的气氛一下紧张了起来,十几条汉子全都屏气凝神,激动的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不一会儿屋里传来了婴儿的阵阵啼哭,蔺老太端了一盆水出门泼了,流着眼泪笑着对养老汉说道:“是一对双胞胎千金,母女平安!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原本还在跟龙骧较劲的蔺养成,由怒转喜,然后喜极而泣,新生命的到来,让紧绷着的院内气氛瞬间活跃了起来,原本围着龙骧的汉子们,纷纷上前给蔺养成和养老汉道喜。龙骧跟养老丈和蔺养成拱了拱手,便回到了榕树下,继续靠在石碾盘边儿上,等着独摇子忙完。
傍晚时分,蔺养成带着弟兄们走了,临走前拉着龙骧的胳膊,语重心长的说道:“小兄弟,贱内得以死里逃生,全赖你师姐独摇子,看在她的面上,牛万才的事咱们就放下了,无非我到时候多赔他点银子。我看你本性不坏,就是性格过于直率,今后若是闯荡江湖,一定要学会修口德,讲情面”。龙骧见蔺养成言辞恳切,并无责怪和教训之意,便点点头答应下来,长施一礼算是谢过。
养老汉两口子住在偏屋,蔺养成的母亲和养玉姐一起睡在东厢房照顾孩子,独摇子睡在西厢房,龙骧用条凳架着木板铺了席子睡在堂屋。
龙骧躺在床上一闭眼,满脑子都是独摇子的笑脸在眼前晃来晃去,心浮气躁熬到后半夜,等孩子们止了哭闹双双睡下,竖起耳朵还能听见蔺老太的鼾声,龙骧这才蹑手蹑脚下床,轻轻推开二门,摸进了西厢房爬上了独摇子的炕头。
龙骧伸手刚刚摸到独摇子的小腿,“咣当”!便挨了一脚,被踹下了土炕。
龙骧咧嘴一笑,小声说道:“又来?别闹”!说着死皮赖脸又往炕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