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上，袁毅早已反复揣摩过赵均用用心。
同为赵的部下，毛贵与李根平，对自己一请一杀，绝对都是出自其授意。无论目的如何，十有八九便是因了自己侥幸斩杀元将可冰之事。
被黄雪搞得狼狈不堪的李根平，早就先于毛贵赶回濠州。袁毅相信，那张歪嘴肯定将路上之事，原原本本禀报给赵均用。
眼下赵均用对自己如此“客气”，大概是因了那神秘老神医之故。而对李根平奉命劫杀之事闭口不提，更说明，赵均用有所忌惮。
无论如何，自己性命已是无忧！
只是，该如何答复，这看似诚心诚意的邀请？
“怎么？袁英雄莫不是看不起，我等这些乌合之众？”见袁毅垂首不语，赵均用剑眉微皱，不悦之色一闪而过。
“赵王误会了！”
袁毅抬头一笑，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模样：“在下不过一介流民，会些三脚猫拳脚罢了，何德何能，令赵王青眼相待！”
“天下苍生深陷水火，匹夫但有血性，焉能置身事外？”隼目白脸上一副悲天悯人：“况且，袁英雄难道不想为家人报仇？虽说是天灾，但那些元贼毕竟是罪魁祸首！”
“赵王说的在理！袁英雄考虑下，加入我红巾军，不但家仇得报，兴许还能建一番功业！男儿在世，何能屈了这堂堂七尺之身！”眼见袁毅屡屡拒绝，毛贵心下着急，也跟着劝说道。
“话虽如此！可……”一声轻叹，袁毅默然摇头。
“袁英雄有什么为难之处，但讲无妨！”赵均用故作大方笑道。
“赵王一片盛情，袁毅岂能不心动！”袁毅拱手奉承一句，语气一转却叹道：“只是，在下深怕哪一日，不明不白地死在同袍之手！那样的话……”
话未说完，赵均用嘴角笑意一僵，白脸竟是一阵青红皂白。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毛贵，红脸也涨得紫红。
“赵王，请恕在下无能，恐怕……”袁毅心头暗笑，脸上却一片凝重。
“袁英雄！”赵均用隼目一闪，大手一拍椅背，起身慨然道：“本王知道你所指何事！本打算稍后对你解释，也罢！本王在此言明，对李根平矫造本王旨意，私自欲对袁英雄不利之事，定彻查到底，还袁英雄一个公道！”
“赵王英明！”毛贵连忙抢先拱手高声，一面不停对袁毅眼神示意。
袁毅心下却是一阵苦笑。他没料到，赵均用竟能推得如此干净，大义凛然的如此煞有介事！
“多谢赵王！”
想归想，袁毅也知道眼下的确不能彻底激怒这位反复无常的枭雄，只得正色道：“请赵王容在下好生思量一番，再作答复！”
……
片刻后，袁毅独自一人，悠然踱出赵王府。
瞧着门廊石阶上，那些鼻孔朝天趾高气扬的红巾护卫，袁毅不由得摇头苦笑。
将帅只知享受，兵士狐假虎威，如此一支军队，岂能扛起反元大业，为天下受苦黎民谋得一片太平？这与史书上所写的农民义军，竟完全两幅模样！
一时间，袁毅竟有些意兴阑珊。
“袁兄弟！”
正百无聊赖，身后一声急促高喊，止住袁毅脚步。
“毛大哥？”回头看着疾步追来的毛贵，袁毅有些愕然。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大哥请你喝一杯！”偷偷瞥了眼身后赵王府，毛贵红脸微沉，揽着袁毅臂膀，大步离去。
东大街巷口，一家小酒楼，冷冷清清。
二楼靠窗角落，毛贵对着满桌酒菜，一声轻叹。
“毛大哥，有话但说，何必如此模样？”
“唉，直说吧！”毛贵轻拍桌案，语重心长：“适才你真不该…不该……”
“不该得罪赵王？”袁毅揶揄一笑。
毛贵一滞，旋即摇头无奈：“兄弟啊，不是大哥说你，你真不知道赵王为人……”
“城府极深、反复无常、多疑无信！”袁毅笑着接口。
“你你你……”毛贵惊讶失语。
“毛大哥，我并非鲁莽之人！”袁毅脸上笑意倏忽逝去，沉声正色道：“无论我是有心还是无意，赵王对我成见在先！虽明面上盛情相邀，然日后私下如何，却难料吉凶！与其如此，还不如趁早摊牌！”
顿了顿，见毛贵红脸一阵抽搐，袁毅笑道：“毛大哥好意，小弟我心下自知！救命之恩、生死相护之义，袁毅铭心刻骨！当然，大丈夫在世，谁都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袁毅也想在这乱世，好好闯荡一番！只是，天下义军不止红巾一支，枭雄英豪也不只赵王一人！”
说话间，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闪过袁毅脑海。回头望着楼下街市，袁毅心下一声暗叹。
那位一手创立大明朝的枭雄，此时大概也在这濠州城内。
“也罢！人各有志，不能强求！”端起面前酒碗，一口吞下，毛贵大袖一擦嘴角，慨然说道：“袁兄弟鸿鹄之志，大哥佩服！只是，眼下大哥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袁兄弟能考虑下！”
“大哥还是要我加入赵家军？”袁毅无奈苦笑。
“我滴个娘咧，袁兄弟你会未卜先知啊？”
毛贵瞪眼讶然一句，跟着不容袁毅搭话，抢道：“袁兄弟，你先听我说完如何？”
说着，毛贵起身凑到袁毅耳边，一阵小声嘀咕。
原来，袁毅走后，赵均用拉着毛贵一番苦劝。
先是向毛贵“诚恳”解释了，李根平劫杀之事，继而又说什么，他已命人对外散布，毛贵部下斩杀元庭悍将之事，夜来还要宴请鲁淮王彭早住以及其他五帅，前来“庆功”。让毛贵看着赵家军的份上，务必劝说袁毅入军。
当然，赵均用是恩威并用。话里话外还透露着隐隐威胁之意。
“药王谷里那个老家伙，本王虽然有所忌惮，但不意味着，本王就真的怕了他！”
说这话时，赵均用隼目隐约闪过一道阴狠寒芒。
“愚兄之意，兄弟你可暂时屈就，待来日若有更好去处，愚兄定不会挡道！”一番坦诚后，毛贵语重心长总结道。
默然良久，袁毅一声轻叹：“也罢，便依毛大哥所说！不过，袁毅在此言明，我入军可以，但必须在毛大哥麾下效力！话说回来，我这条小命也是毛大哥捡回来的，只要毛大哥需要，袁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些话毛贵虽未言明，但袁毅也能猜个七七八八。除了威胁袁毅之外，那个所谓枭雄赵王，铁定也对毛贵敲山震虎。毛贵不说，想必也是为了不让袁毅过于为难。
“袁兄弟言重了！我毛贵无他长处，唯重义气二字。谁敢动我兄弟，我毛贵就算不要老命，也要叫他以血还血！”
慨然一诺，毛贵端起面前酒碗：“来，干一杯，为我兄弟二人，同生死共患难！”
“同生死共患难！”袁毅心下一暖，跟着端起酒碗，将那辛辣烈酒一饮而下。
说定投军之事后，毛贵向袁毅详细介绍了濠州城内，各方红巾诸侯，顺带说起夜来那场，袁毅必须到场的庆功宴。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酒楼里的食客也渐渐多了起来。
“既然入军，日后还请毛大哥，哦不，应该是毛将军多多照顾才是！来，属下敬将军一杯！”
转念间，自己便换了身份，成了红巾义军一员，这让袁毅多少有些不适应，更感慨世事无常。
“袁兄弟，你这是在寒碜你大哥啊！”
毛贵红脸一沉，佯作不悦道：“什么将军不将军的，都是狗屁！日后，你我还是以兄弟相称！当然，若是哪日袁兄弟飞黄腾达了，别忘了老哥哥就成！”
“毛大哥笑谈了！也罢，今后没有旁人之时，小弟就斗胆喊你一声毛大哥！”袁毅跟着笑道。
赵均用给袁毅定的身份是，毛贵亲兵卫队队长。这官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倒也适合袁毅与毛哥眼下关系。
“扯淡！我毛贵岂是那种贪图颜面之人吗？”毛贵却又是不客气瞪眼。
“好好好！来，毛大哥，小弟敬你一杯。”
袁毅再度举起酒碗，一声脆响，两人各自饮干碗中烈酒。
抬手一拭嘴角酒渍，毛贵目光落在袁毅一身布衣长袍，以及左臂上纱布渗血的伤口，心下一动道：“袁兄弟，走，大哥带你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把你的伤口处理下！军中军医虽然医术不如那位神医，处理这些寻常刀剑创伤，倒也是手到擒来！”
袁毅点头应声，毛贵便往桌上丢下一些宝钞，起身下楼。
“二位客官楼上请！”
刚至楼道口，店小二一声吆喝，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两道身影缓缓拾阶而上。
那位老者一身白衣须发皆白，手中一柄蛇形古铜铁杖，看起来实沉怪异，身形微驼不时咳嗽，一副弱不经风模样，脚下却丝毫不见虚浮。身旁相扶的那位女子，一袭黑丝金边长裙罩住婀娜身段，头顶一个蒙纱斗笠，让一张姣好脸庞若隐若现。
因了楼道狭窄，出于礼貌，袁毅扶住毛贵，让过那二人。
错身而过时，一道微风恰好拂过，黑裙女子斗笠面纱稍稍清扬，一道犹如千年寒冰的目光突兀袭来，竟似直入袁毅魂灵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