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又传来钢琴声。
路遥知练习着新学的爵士和弦，将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用爵士的方式弹奏了出来。
苏瑶站在他的身边，安静地盯着他在琴键上跃动的手指，灵活而有力的敲击，伴随着音乐的律动，路遥知的身体时而前倾，时而后仰，比起第一次见他弹琴的时候轻松了许多。
此时，林祎衡正在球队训练，苏瑶一个人在教室里等他，翻着闲书，百无聊赖，思前想后决定来琴房找路遥知玩。
灯光之下，他挺直地坐在钢琴前，音符像月光的银辉般倾泻而下。
那种感觉回来了，她闭上眼睛，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浮在半空中一样。云朵松松软软的，躺起来很舒服，月光洒下来，微风轻拂柔发，轻抿一口星星酿出的酒，口中溢满玫瑰般的甘甜，好像春天已经来了。
她愈加好奇，路遥知那波澜不惊的外表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颗心？
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演奏出这般美妙的音乐？
落幕的和弦在空气中消散而去，好像电影结束一般，苏瑶睁开眼睛，白晃晃的灯光里，少年仍直直地坐在原地。
她疯狂地鼓起掌来，一个人的掌声在空荡荡的地下室里回荡着，落寞却不失温馨。
“歌德说，《G弦上的咏叹调》就如永恒的和谐与自身的对话，如上帝创造世界之前，思想在心中的流动。就好像没有了耳，更没有了眼，没有了其他感官，而且我不需要用它们，因为我的内心这有一股律动，源源而出。现在感觉，他的评价真的很中肯。”
听了苏瑶的复述，路遥知微微一笑。
“不愧是语文课代表，但你不是歌德，歌德当初听的估计也不是钢琴独奏的版本。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感受，这首曲子在你听来如何？”
苏瑶走到黑板前，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圆的月亮、几朵白云和几颗星星。
“《G弦之歌》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我以前听到这首曲子时，会想到一个女孩穿着晚礼服与她心爱的人去参加舞会，或者是在夜深人静的花园里，躺在草地上静静地仰望星空。”
“很美的意象。”
“对，小提琴给人一种温暖的梦幻感。但你的版本有些不同，好像故事里的女孩脱掉了晚礼服，穿着睡衣从房间的窗户跳了出去，飞到了天上。一轮满月悬在夜空，她躺在云朵上，喝着一杯满满的星河，微风推着她在天上飘流，在云中，她渐渐睡去，进入梦乡......你的琴声里，有一个充满轻松与舒适的世界，让人忘掉了烦恼，甚至忘掉了端庄。”
路遥知欣慰地点点头。
“爵士乐生来就有这样的本领，甩掉一切负担。”
“我第一次听爵士乐。”
“我听得也很少，最近才喜欢上，把华丽庄严的古典音乐改成这种自由浪漫的爵士乐，还挺好玩的。”
“我还想听，你再弹几首嘛！”
“好啊。”路遥知爽快地答应了。
“弹完这首，送你一样东西。”
“啊？送给我？”
“嗯。”
“什么东西啊？”
“哎呦你别问了，先弹再说。”
“好好好。”
路遥知坐直了身体，深吸了一口气。
“接下来这首，舒伯特《鳟鱼五重奏》，爵士钢琴版，送给苏瑶小姐。”
“谢谢～”
路遥知的手从空中落下，在琴键上跳起了舞，教室里响起了欢快的旋律。
“这！这不是咱学校的下课铃嘛！”
“对啊，放长假版本的。”
路遥知身体前后摆动的幅度比刚才还要大，整个人仿佛坐在游轮上，在巨浪里随着船摇晃着，好像随时要飞起来似的。
“好厉害！哈哈哈哈！”
“等着哦。”
路遥知话音刚落，右手一挥弹出一串漂亮的琶音。
苏瑶也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随着音乐跳起了舞。
路遥知开始即兴发挥，双眼一直盯着苏瑶，苏瑶从容地变换着舞步，像天鹅一般在转起了圈，他用音乐配合着他，随她的舞步改变着自己的演奏，音符越来越密集，乐曲越来越欢快，苏瑶也随着音乐越跳越狂，他们相互试探、相互配合，一种奇妙的默契萦绕在两人之间。
曲终，两人满头大汗。
“你跳舞真的太厉害了。”路遥知拍着手笑得合不拢嘴。
苏瑶气喘吁吁地竖起拇指。
“牛逼！我苏瑶愿称你为最强！”
“哈哈哈，彼此彼此。”
“承让承让。”
“给大佬递茶。”
“诶，给大佬让座。”
“请请请。”
“请请请。”
两人相互打闹着坐到课椅上，苏瑶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深褐色的皮质笔记本。
“来，刚才说的，给你的礼物。”
“这是？”
“一个小本本。”
“我知道，这是什么本啊？情书？”
“滚啊，你要点脸！你再胡说八道就不给你了！”
苏瑶红着脸把本砸在了路遥知的脸上。
路遥知接过后翻开了本子，大部分都是空白的，只有三页纸上写着大段大段的文字。
“《极光》......杯中的冰山，融化的答案，沉沦在思念的夜晚，烈酒与音乐，风暴与狂欢，甲板上孤独地轻叹。如果迎来结局，就与你一起奔向光明，最终却剩我一人，置身永夜，等待黎明。生命是一场，身不由己的航行，有着再努力也挽回不了的分离。浩瀚的海洋面前，我们的双手多么的无力，被风浪卷起......”
“喂，你别念出来啊！”
苏瑶害羞地夺过本子，捶了几下路遥知的胳膊。
“这是歌词吗？”
“不然还是作文啊？”
“这断句......我懂了！这是我的那首《泰坦尼克》！”
“没错！听了你给我的那张DEMO的碟，你的歌很好听，朗朗上口，但就是词太幼稚了！给你重填了一下！改了歌名。你那个《泰坦尼克》实在太土了，我改成了《极光》。”
“哇靠！酷啊！欧若拉，欧若拉～快让我看看！”
“等一下！！！”
苏瑶把本子死死地抱在胸前。
“你不是给我了吗？”
“我反悔了！”
“诶诶？别啊！你都已经让我看了又拿走。”
“我不管！我就是反悔了。不许碰我，不然我告诉林祎衡说你非礼我！”
“啊，饶了我吧，那......那我没办法了。”
“你......你要干嘛？”
路遥知沉默不语，起身一跃，坐到了钢琴前。
“啊啊啊，你快停下！”
路遥知嘿嘿一笑，自顾自地弹唱了起来。
“杯中的冰山，哒啦啦哒哒，哦～在想你的夜晚，音乐和音乐，狂欢跟狂欢，我在那孤独地轻叹......”
“你在瞎唱什么啊！”
苏瑶愤愤地把本子翻开，摆到了他的跟前。
“唱对词是对作词人最基本的尊重！”
“一开始这么坦率不就完了。”
路遥知用苏瑶为他填的词完整地唱了一遍，尽管弹错了一些和弦，有的地方依旧唱错了词，但整体上还算流畅，曲终，他兴奋地跳了起来，差点给苏瑶跪下。
“姐姐！您就是我的林怡凤！我的陈玉贞！我的方文山！我的林夕！”
“你不要再拍马屁了！而且我比你小！”
“你知道我生日？”
“我知道啊，开学的时候班长统计过大家的生日，我前几天瞄了一眼，我比你大。”
“噢，你是？”
“双子座，你知道这个就行了。”
“哪天啊？”
“自己猜去。”
“好吧。”
路遥知惺惺地翻到下一页，发现本子上不仅有歌词，还有一幅彩色铅笔画的小小插画。
“这首叫......《季忆》，嗯......是根据我那首《四季》写的？”
“嗯，没错，这个保留了你一些原版的歌词，把一些我觉得重复的内容修改了。”
“这是我初中时写的第一首歌。”
路遥知的脸上闪过一丝怀念的神情。
“哇哦，让我听听。”
“来喽。”
“嗯嗯！”
路遥知弹起前奏，经典的卡农式和声走向，明亮、纯粹的柱式和弦，仿佛一张纯真无邪的水彩画。
“泪，淹没了整个世界。累，睡不睡，我们的笑容都枯萎。谁，能体会，我的心碎。睡，雪纷飞，没有你的世界，寂寞都没有滋味......
“花凋谢，小草流泪，秋雨平添了感觉。蝴蝶飞，蜻蜓点水，充满回忆的季节。漫天雪，万物沉睡，将思念接着写。等春风吹，一切又回归，只是时间不留机会......”
唱完后，路遥知坐在钢琴前沉默了很久。
整个琴房里静得只能听到滴答滴答的时钟，以及那如同羽毛般轻盈的呼吸声。
苏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做了白日梦一样，神情恍惚，久久不能平静，甚至有种想哭的感觉。
路遥知转过头，笑了。
“苏瑶，你真的是天才。”
“你才是。”
苏瑶别开了脸，耳朵像蒸熟的螃蟹一样红，小手紧紧地攥着校服的衣角。
“我认真的，不是在奉承你。有关音乐的事我绝不会奉承。”
“你......你真觉得我写的还不错？”
“要我再多夸你几句吗？”
“不不不......不用了，我想听听你的评价，就是比较细致的那种。”
“评价啊，哈哈哈哈。”
路遥知面露难色，憨涩地挠了挠头。
“其实，我写词还不如你呢。不过你硬要我评价的话......嗯......从哪里说起好呢......嗯，其实很多人以为写歌词就像写作文一样，按照曲子的旋律填上对应字数的文字，去表达某种情感，讲述某个故事，但实际上其实写词是很难的，不懂音乐的人根本不可能胜任这个工作。歌词与音乐是不可分割的，填词者所描绘的意境，使用的意象，讲述的故事，与音乐互为补充，相互衬托，歌词使音乐的意境更加完整、精确，音乐让苍白的文字充满色彩与情感。有的人不懂音乐，只会作词，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体现在歌词上，这样做反而会破坏音乐留给人的遐想空间，让整个作品的格局显得十分狭隘。反之，如果太简单的词，又撑不起乐曲的意境，会让人觉得糟蹋了音乐。嗯......所以说，把握词与曲的平衡是作词的第一大难关，我是这么觉得的。作词人是否能够理解音乐，是否能成为作曲家与听众之间的桥梁？歌词是不能独立存在的，再优美的文笔写出来的如果无法与音乐产生共鸣，充其量也不过是一首诗罢了。这世上很多业余的作词人写的都是诗，而不是歌词，就是因为他们一味追求文笔的华丽，而不是与音乐的调和。但在我看来，你在这方面做的很棒。”
苏瑶听着听着瞪大了眼睛，拼命地摇头。
“我写的时候真没想过那么多。真的。”
“所以说啊，天才是学不来的。”
“不会吧？”
苏瑶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反复地看着自己写的歌词。
路遥知又在钢琴上编配起了和弦，试着赋予《季忆》更丰富的色彩，他一边弹着，一边发出赞叹。
“在我看来，你的词与我的音乐，就像双胞胎兄弟一样契合。”
“你对你自己的作品也很有自信啊。”
“作词不敢说，但作曲我还是有信心的。”
他笑了笑，从苏瑶的手里拿过本子，又翻到了新的一页，这一页上几乎没有内容，只有一行用蓝黑色墨水写下的标题。
“《若彩虹有声音》，哇哦，帅哦这个，有种很唯美的感觉。”
苏瑶点点头，走到钢琴前，用食指生疏地按着几个高音区的琴键。
“你也会弹？”
“明显不会嘛。”苏瑶红着脸，细声细语道，“但是，这算是我一个小小的愿望。”
“钢琴？”
“也不是啦......其实我想写一首属于自己的歌，就是从作曲到作词都是由自己完成的那种。”
“那我可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啊，我可以教你怎么写歌，就是最基本的一些理论和规则，灵感和创意的部分需要靠你自己。”
“真的吗！？”
“对啊，入门很简单，可能一天就能开始创作。当然，如果希望学得细致通透一点，可能需要更久。”
“光是叫你帮忙也不太好意思。”
“不会啦，你写了那么多那么好的歌词，我还想跟你商量能不能卖给我用呢。”
“哎呀，我给你写词不会收你钱的，我真的很喜欢这个，而且，我也很期待你的专辑完成的那一天，在歌词本看到我的名字......哈哈，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没有白活一场，而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什么。”
“你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所以我想在成年之前就完成这张专辑，算是对整个青春的一种纪念。”
“嗯嗯！现在是我们的青春！”苏瑶从书包侧兜掏出了一瓶雪碧，在路遥知眼前晃了晃，“路老师，你有杯子吗？”
“啊，你等会儿，我知道哪有！”
路遥知跑进杂物间，不一会儿拿着一包纸杯跑了出来。
“音乐教室还有这个！？”
“对啊，好像是校庆的时候接待领导买的。”
“你也太熟了吧，好像这是你家似的。”
“哈哈，差不多吧，那我们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
“嗯，用我的雪碧！”
苏瑶拧开瓶盖，把雪碧倒进两只纸杯里，两人举杯，相视一笑。
“那么今天开始，梦想启动！”
“梦想启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