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田甜越来越熟,最开始连早晨起床洗漱看见对方都觉得不好意思,到了现在,熟得就像是一对葫芦娃兄弟,连抠脚丫子这事我都能做得出来。
在丢东西报案之后,我和田甜其实都知道,想要在这座人口流动量巨大的城市找到失物,不亚于国足踢进世界杯决赛,所以我们都已经放弃了,但是没有说出口。放弃是一码事,成年人有时候喜欢保留最后的倔强,不是吗?
受肺炎疫情影响,我倒是可以舒舒服服躺在家里当一个废宅,反正工资照发,但是田甜作为一个实习生,按照出勤天数计算工资,二月份如果不想馒头加泡面的话,必须冒着危险找一份工作。
这个世界上必然有些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过年这几天,我给田甜标出了最近的银行网点让她补办了所有银行卡,然后提议她去711、罗森一类的便利店试试找工作。也许是时来运转,地铁站口的罗森便利店因为处于交通小枢纽,原先的店员有点害怕被感染,请了半个月的事假,田甜占了这个萝卜坑,这个月的生活费总算有了着落。
就这样,仿佛回到了过去,我和田甜的交流开始变少,忙于生计的她每天早晨带着口罩出门,晚上在我熬夜追剧的时候回来,最大的交集,可能是在我吃夜宵的时候遇到她做晚饭,客套一番。
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男子,我对这种情况早已习以为常,不只是陌生人之间,朋友、情侣甚至是亲人之间,只要有足够长的情感空窗期,两个人的关系就会迅速淡化。就算是大吉岭红茶,泡上十七八遍也会味道全无,更何况是人呢?
也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好,虽然我和田甜的交流开始变少,但是因为太过熟悉,我已经觉得甚至不用说话,就算维持这个状态,我也可以悠然自得的吃泡面。田甜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还是那个表面坚强到笑意盈盈内心柔软得像是果冻一样的女孩子。
2月3日,天空放晴,丝毫不影响我睡到中午。
因为推迟上班日期,屋子里的情侣们并没有回来,所以这个时间点只有我一个人。
洗漱前我把面放进锅里,然后用五分钟做好个人清洁,头发还湿的滴水,我已经拿好筷子坐在锅旁边流口水了。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破坏了我难得的吃饭仪式感。
打开门,门口站了一位老太太,对我而言这位老太太和我非亲非故,我对她的熟悉程度仅次于我妈,她就是——居委会大妈。
警告,收起你的奇怪念头。
大妈头发有些花白,不过没有染发的习惯,脸上不可避免出现皱纹,但还是精神得很,不知道是因为每天跳广场舞精神生活丰富,还是因为在上海有几处房子可以收租导致物质生活超前99%的中国人,总之脸上笑容不断,即使隔着口罩也能看出这位阿姨心情不错,哪怕是敲你的门,脸上也挂着笑容。
“刘阿姨,”我笑道,“今个怎么有空来我这转悠了。”
年近六十的刘阿姨朝屋子里看看,看到D室门口摆了一双女式拖鞋,和我的房间隔了一条走廊,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经意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我能有什么事,刚才有个年轻小警察过来送东西没找到你住哪,阿姨我看见了就拿过来,想着你这小子估计没起床,吃了午饭闲着没事过来跑个腿。”
“小孙得抓紧找个女朋友啊”,刘阿姨显然待不住,把手里的袋子递过来,“这几天没事别出去,侬晓得伐?”
不用猜也知道这个袋子里装了什么东西,但是我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习惯,估计是我亲爱的刘大妈八卦劲犯了,以为这个女失主和我有什么关系。结果开门发现我和田甜两个人的房间井水不犯河水,压根不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的事。
我把袋子扎好,放在房间里,田甜的东西这要是还能被抢了我就从这跳下去。
不过我还是很想看看里面的东西的,主要是身份证照片,这是我仅存不多的乐趣。
私以为,看身份证照片就像玩六合彩,你永远不知道你的熟人,在多年前的照片是不是给你一种返祖类人猿的感觉。
今天晚上,我特意在等田甜回来,就为了营造出“大哥我真的靠得住”的印象,二十八岁的我,觉得被人认为“靠得住”,是人生的及格线。
当然,我特意等田甜,不排除心里的表现欲。男人嘛,你懂。
十点二十三,田甜推开了门。她从换班到回家,花了二十三分钟,而我从中午等她回来,已经等了好几十个二十三分钟。
外面门关上了,说明她走进了走廊。低沉的脚步声停下了,说明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房间门口在换拖鞋,咔嚓一声响起,说明她进了房间。
我不能在她刚回来的时候就出去,这样显得我毛手毛脚活脱脱像是一个告白初恋的初中生,所以我等了三十秒,选择和她在去往厨房的路上相遇。
纵然我平时很会说话,但也难免有点尴尬。
“嗨,”我有点拘束,恨不得变成断臂维纳斯,这样就可以让不知如何安放的双手解放,“田大美女。”
田甜一脸忧郁,显然被上班折磨的要死:“干嘛。”
她心安理得的接受了美女的称呼。
我把居委会送过来的袋子拎起来:“你的东西找到了。”
两秒时间,田甜的脸上出现了迷茫-思考-惊喜的表情,她可能想喊一声,又怕被投诉扰民,所以义无反顾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嘻嘻内。”田甜说。
“不用谢,不用谢。”我露出了老父亲一般的笑容,龇着一嘴大白牙。
田甜打开袋子,却解不开我扎好的死结,还没等我回屋拿出剪刀,已经按捺不住的田甜上手找了一个侧面开撕。
谁也不许说小仙女拧不开瓶盖,田甜这手撕超厚塑料袋的手艺不去撕扒鸡真是可惜了。
袋子里是许多小证件,还有一张警察同志留下的便条,大意是包已经被抢劫销毁了,只找到了这些证件,此外还有几百块钱,放在另外一个小密封袋里。
她失去的东西在十天内回到了她自己手里,这让她很开心,眼睛里似乎有星星在闪烁,我知道二萌的田甜又想流泪了。
田甜不会经常流泪,但是她现在流泪的时候,心里一定升起了太阳。
我见不得女孩子哭,从小学开始,每次有女生哭我都想过去安慰她们,说说话也好,递张纸巾也罢。直到后来那些围观的同学开始起哄,以及网友们发明了中央空调这个词,让我多了一张冷漠的面具。
我看不得田甜哭,所以侧开身子,给她一个偷偷抹眼泪的机会。
她好像不吃我这套,偷偷哭着哭着,看到我侧开身子居然露出了笑,眼泪流到嘴角,嘴角却已经弯弯,都快乐出鼻涕泡了。
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也曾在最无助的时候遇到温暖的帮助,那种看到希望的感觉,像是在坟墓上开出了小白花。犹记得那天晚上我手机没电,没带现金,在不认识的路口来来回回,差点找个角落嚎啕大哭。
虽然我是一个男人,依旧无法抵抗无助的感觉,幸运的是我遇到了希望,可能此刻我就是田甜的希望——对于她走向社会新生活的第一步而言。
“噗,”田甜朝我胸口轻轻给了一拳,“装什么绅士啊你。”
我尴尬的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田甜把袋子塞到我手里,溜去了卫生间擦脸,擦着擦着,似乎想起妆估计花了,顺便在卫生间卸妆。
我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田甜今天卸妆很快,本身淡淡的妆容就不难处理,其实我觉得,素面朝天的田甜也很漂亮。
“孙铭,谢谢你。”她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憋得脸有些发红。
难道今天要接受爱的表白?我可能是桃饱网VIP,天天在想屁吃。屁吃谐音peach,即桃子,吃桃吃饱了,所以叫桃饱网。
“哥哥。”声音低得就像蚊子在哼哼。
“啥?”我被这个新称呼雷到了。
在我做好了接受“好人卡”、“谢谢卡”、“请你吃饭卡”等客套的准备的时候,被这个“哥哥卡”来了一记老拳,我真的有点吃不消。
看我这副懵圈的样子,田甜有点傲娇,眉头竖立:“喂,不是你说想被叫哥哥的嘛。”
我第一次被自己坑了一手,没想到啊没想到,做好事换来一声哥哥,有点亏。
想是那么想,说不能那么说。
“能听你一声哥哥,洒家宋公明死不足惜。”我又开始中二,“李逵弟弟,哥哥去也。”
“要死啊你,”田甜接过我怀里的袋子,“吃饭去吗?”
“要死啊”和“吃饭吗”之间差距有点大,我没反应过来田甜的变脸,但是已经下意识说出了“吃”。
等田甜等了好久有点紧张,搞得我今天还没吃晚饭。
“不过,”我苦笑,“这个状况这个时间,也没什么可吃的了吧。”
最终,我们的晚餐是冰箱里仅存的食材,吃完晚饭回了房间,我居然迎来了25岁之后的第一次失眠。
在25岁之前,失眠,或者说报复性熬夜是我的日常,如果晚上不是两点之后入眠,人生仿佛没有意义。这个习惯从高中开始形成,直到25岁之后我才逐渐回归正常的作息时间。
毫无困意的时候,我通常会找点短视频,或者说玩游戏,再或者看小说,总之不能睁着眼睛瞪天花板。
放空脑海,你会在失眠的夜里想起许多本应该遗忘的事情,空荡荡的单人床,悄无声息的夜,孤独的自己像是在北冰洋巡游的鱼,冰冷又寂寞。
25岁之后,我从未失眠,可能是适应了上海出租屋的床,也可能是适应了生活。今天是一个美丽的意外,手机屏幕发出刺眼的光,时间已过凌晨两点。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在不知该干什么的时候,打开朋友圈或微博刷两下,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记住,只是那种窥探别人生活的感觉填充了我的时间,让我感到很充实。
我称自己为“朋友圈猎人”。
社交账号展示区最精彩的时间就是半夜两点之后,这个时间,该睡的已经睡了,睡不着的很有可能在酝酿,思考自己该写点什么。
在这个时候刷朋友圈,你会了解到很多信息。某个女同事意外怀孕在离职和人流间游移不定,某个男性朋友在三里屯烂醉如泥发出自拍,某个中介突然不再发广告而是咒骂老板太坑人生太难。
我调暗手机亮度,开始刷朋友圈。
之前已经提过,我不是经常失眠的人,再加上社畜生活,所以关于社交信息,根本没有时间处理。我做了一个决定,从今年的元旦开始看我这些“网络朋友”的心情。
把朋友圈从今天翻到元旦,对于我来说是个大工程,但是从元旦开始看朋友圈,却花不了多少时间。有些东西,早就被删光了。
我翻到17号,看到了有关田甜的信息。
我可能只是想看一看关于她的东西。
“加油”,她如是写着,发布时间是半夜十二点半。
17号是她搬过来的第一个晚上。
接下来同样是17号,22:00,“嘿嘿。”这天晚上,我答应了田甜帮她送东西,也是今天我换来一声哥哥的原因。
1月23日,“养活自己吖。”今天她去做兼职。
我似乎记得田甜的行程,关于她和我的交集记忆犹新。
1月25日,“谢谢”。大年初一,我们去派出所报案,过了一个特别的年。
一路翻过来,田甜并不常发朋友圈,而且每条信息都很短。
很快,我翻到了最新一条。
发布时间是四个小时前,也就是半夜一点左右。
“笨蛋。”田甜说,后边还有个句号。
我突然间有点困了,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想看的东西。
我感觉田甜的笨蛋是在说我,可能是我脸皮比较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