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先生，我是很好奇，你们是怎么知道文特森与吴朝云之间存在利益关联的？”兰伯特森律师事务所，汤姆·伊夫斯的办公室里，林石坐在那方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饶有兴致的看着对面那个中年律师，问道。
“呵呵，林先生可能对我们律师这个行业不是很了解，”汤姆·伊夫斯正从他自己的小咖啡壶里倒咖啡，第一杯先推给林石，这才一边倒着第二杯一边解释道，“你知道，受限于美国的法律体制，我们律师在为当事人辩护的时候，没有太多硬性的法律条文可以借用，更多的还是凭借着之前的案例以及对陪审团情绪的影响来主导庭审的走向。”
林石点点头，意思是他了解这个情况。
“过去出现的案例，这一点还好说，毕竟它还是比较客观的东西，但对陪审团情绪施加影响这一点，就是主观性的东西了，要想获得成功，除了要有较强的演说水平之外，还必须要做的一点，就是对情报信息的搜集。一般的大律师，身边都会有一个专门负责搜集相应信息的团队，我自然也不能例外。”汤姆·伊夫斯解释道，“当然，那些资历还比较浅，亦或是刚出道的律师，也会做这方面的工作，不过他们大多会选择与私家侦探以及咨询公司合作。”
林石恍然，随即又发散性的联想到，难怪美国政坛中到处都充斥着律师的身影，别的不说，但是国会两院的议员里，估计就有一大批人是律师出身的。像那些资历深、影响力大的律师，既然身边会有一个专门的咨询团队，那么一旦他有意参加选举，这个咨询团队眨眼功夫就能摇身一变转换成竞选团队。
“自从得到先生的委托以来，过去几天，我安排了大量的人手去寻找相关方面的突破点。说真的，最初一段时间，我对这个案子并不看好，你知道，吴朝云的起诉只要进入庭审阶段，控方律师很容易就能找到既有的案例做佐证。”汤姆·伊夫斯将一份厚厚的文件推到林石面前，说道，“比如说在业界被称为内幕交易第一案的‘斯特朗夫妇起诉拉皮德案’，就是一个与本案极其类似，并且最终由起诉方获胜的经典案例。所以从案例引申这个角度来讲，前景很不乐观，即便是上诉，我们获胜的机会也不大。”
林石听着汤姆的解释，也看着手头上的那份文件。文件里都是咨询人员提供的过往案例，其中有一部分是控方律师很可能会引用到的，也有一部分是辩方律师可以引用的。
像汤姆所说的“斯特朗夫妇起诉拉皮德案”，就在控方律师极有可能引用的典型案例里。这个案件的大概意思，是说菲律宾白糖公司在1909年计划将名下的一处岛屿出售给政府，消息传出后，引发白糖公司的股票暴涨。可是不巧，这个售岛谈判很快陷入僵局，长时间无法达成最终协议，甚至有黄掉的可能，受此影响，白糖公司的股票开始暴跌。这时候有一对斯特朗夫妇，就将手下800股白糖公司的股票卖掉了，结果他们这边刚脱手，白糖公司与政府的售岛协议就达成了，白糖公司的股票也再次暴涨，从每股不到20菲律宾币，猛蹿到每股200多菲律宾币。斯特朗夫妇为此蒙受巨大损失，恼怒不过，就将白糖公司的大股东拉皮德告上法庭，并最终获胜。
这个案子很经典，而且它的出现，最终促使堪萨斯州出台了著名的《蓝天法案》，这也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步禁止内幕交易的具体法案，在司法界很有说服力。
“不过相比较而言，林先生的这个案子，与‘斯特朗夫妇起诉拉皮德案’也有一些异同之处，其关键一点就在于，吴朝云在售出股份之前，已经向证监机构做了报备，而且获得了允许。换句话说，他是在承认不存在内幕交易的情况下，才做出售出股份这个决定的。”汤姆递过来一支烟，语气不急不缓的说道，“当然，还有一个关键点，那就是林石先生，你与黑石投资达成质押贷款协议的日期，是在吴朝云先生做出转售股决定之前，还是之后。”
“这个重要吗？”林石迟疑着问道，没办法，他对法律的东西实在是一知半解，这些东西必须听律师的。
“非常重要，”汤姆说道，“如果说你和黑石投资的协议是在吴朝云做出售股决定之后才达成的，那么我们就可以以此为证据，直接驳斥控方的商业诈骗说。他们的立论站不住脚，连证券交易管理委员会的正式调查都无法通过，更谈不上庭审了。”
林石沉默不语，实际上他虽然不太精通律法，也知道这个先后顺序非常重要。因为他从黑石投资拿到20亿美元贷款是以两支债券的未来收益以及天域金融的部分股份为抵押的，然后他才又拿着贷款得到的钱，从吴朝云那里收购了他手中所持有的天域金融的股份。这两笔资金操作的具体过程只要摊开来，傻子都知道他是以欺诈性的手段从吴朝云手中收购了股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林先生，”汤姆毕竟是富有经验的大律师，他一看林石的沉默，就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律师就是律师，汤姆是不管事实是怎样的，他需要做的只是替他的委托人打赢官司——尤其是这个委托人很舍得花钱，这一笔官司如果打赢了，不提兰伯特森给他的年薪，只是这一笔律师费都够他挣几年的了。
“作为你的律师，林先生，现在针对这个案子，我三个建议。”汤姆才不会去管什么道德的问题，反正他在司法界早就名声扫地了，因此，直接违背律师的职业道德，给林石建议道。
“你说，”林石做了个手势，说道。
“现在最佳的一个选择，就是秘密与黑石投资进行协商，将当初你们达成的那份贷款协议做一定的修改，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就可以在进入正式调查之前，将这件事摆平掉。”汤姆建议到。
“我可以尝试一下，不过，时间上来得及吗？”林石问道。
“证券交易管理委员会的非正式调查期一般是三到五天，不过考虑到哈米德的态度，他们很可能会把这个期限提前，”汤姆手里抓着一支笔，一边转着笔花一边微笑着说道，“不过，如果林先生有需要的话，我也有把握让他们把正式调查的时间，向后拖延两三天。”
“你准备怎么做？”林石好奇的问道。
“哈米德在纽约证券交易管理委员会也不是没有对手的，”汤姆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一方面可以把文特森与吴朝云有直接利益纠葛的事情曝光出去，另一方面，可以再把哈米德身边某个重要人物也拉进这个丑闻里去。如此一来，哈米德麻烦缠身，很可能还要接受内部调查，整个过程足以为我们赢得一定时间了。”
“你有目标了吗？”林石对这个方案非常感兴趣，他追问道。
“呵呵，作为你的聘用律师，我总会对得起自己这份薪水的，林先生。”汤姆不直接回答问题，反而谦逊的一笑，说道。
“那这件事你就去操作吧，需要什么尽管跟我提。”林石也不深究，他笑了笑，转口说道，“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说的第二个建议是什么？”
“第二个建议相对来说就不太保险了，当然，它的前提是在进入庭审的情况下，我会尽可能找出对方提供的案例漏洞，不给法官一锤定审的机会，而是拖到陪审团投票环节。”汤姆说道，“因为陪审团的成员不知来自纽约南区哪个地方，是谁更不可能提前知道，所以最后能够在法成功说服陪审团，获得他们手里的票，现在还无法确定。”
“那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林石问道。
“可以做一些事来博取陪审团的同情，这是一定的，”汤姆毕竟是个富有经验的律师，他建议道，“第一，通过给证券交易管理委员会制造一些丑闻，将林先生你打造成受害者，嗯，最好与种族歧视扯上一些关联，这些我想林先生应该知道怎么做。”
林石点点头，这点事他还是可以做到的，无非就是作秀罢了。
“第二，前段时间，天域金融股票跌宕起伏，相信一些中小投资者受损失不小，林先生可以在这方面做出一些补偿，比如说提高分红之类的，将自己打造成一个负责人的商人，这也能赢得陪审团的好感。”汤姆继续说道，“至于第三点，就是百谈不厌的慈善了，正好，这段时间有一个‘让爱闪亮’的慈善活动，是由纽约市政厅举办的，到时候一些社会名流都会参加，我可以为林先生找到邀请函。”
林石当然不会拒绝这个提议，实际上，在美国，慈善被称为“商业的润滑剂”，每一场慈善活动中，都蕴藏着巨大的商机，另外，这也是步入上流社会、为上流社会所承认的一条捷径。
“至于我的第三点建议，就是尽早与吴朝云达成庭外和解，我可以为林先生争取到最好的条件，最终，你或许只需要支付给吴朝云一部分溢价即可。”汤姆说道，“这个选择或许是最简单的，尽管要支付溢价，但相比来说，却有可能是付出最少的一个选择。但我并不主张选择这一条路，因为这对林先生你来说，要付出的不仅仅是近前，还有名誉。”
“谢谢你的建议，汤姆先生，庭外和解这一条，我从没想过，”林石笑道，“所以，我们现在的既定目标还是前两个选择，我很看好咱们未来的合作。”
“他走啦？”黑石投资的总裁办公室里，面泛红光的埃德叼着一支雪茄，面朝外站在那扇刚刚冲洗过的大落地窗前面，视线看着数十层下几乎难以看真切的地面，嘴里却是对着身后站着的詹姆斯说道。
“是的，已经走了，”詹姆斯的脸上还有几分疑惑，他简单的回答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答应他的要求？”埃德也不转身，就那么面朝窗外，问道。
“这令我非常疑惑，先生，”詹姆斯坦然说道，“是先生您让我将吴氏家族起诉天域金融一事告知林石的，昨天，也是先生您让我去转告他，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尽可以提出来。但是，为什么今天他真的找上门来的时候，先生又拒绝了他？”
“呵呵，你有这个疑问是对的，不过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先告诉我，刚才送林石下楼的时候，他跟你说了什么？”埃德转过身，不答反问道。
“哦，他说了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詹姆斯看了他一眼，说道，“他说没人能强迫他做什么，哪怕是一件对他有好处的事。”
埃德无声的笑了笑，而后手扶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语出惊人的说道：“我给了他一个选择，或者说是建议也可以，我希望他能够放弃手中持有的天域金融股份，将其转手给黑石，而作为回报，我除了会照天域金融如今的股价支付款项之外，还允许他延期归还那20亿美元的贷款，不仅如此，我还会给他一个大case去做，只要他做成功了，就有机会进入高盛成为正式合伙人。”
“啊？！”詹姆斯吃了一惊，在他看来，这个条件实在是太优厚了，只要条件兑现，林石将瞬间从20亿负翁，转变为真正的千万富翁。当然，还有高盛正式合伙人这个条件，要知道，自从高盛转为控股公司之后，合伙人制度已经成了公司隐性的规则，一名公司旗下的经理，要想成为正式合伙人也比原来困难了数倍。从这些条件就能看出来，埃德不仅仅是看好这个林石，而且还是非常的看好他。
“是不是觉得这些条件足够优厚，”埃德耸耸肩，说道，“可惜，他还是拒绝了。”
詹姆斯沉默不语，虽然他因为一些血缘的关系很轻松的晋升到了如今这个地位，但在高盛，人们更看重的并不是血缘，而是实打实的能力，所以，他的地位虽然有，但也只是一个空架子，真正内幕性的东西他并不知道。埃德如此看重林石，不可能是没有原因的，但这个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不说，詹姆斯也不可能知道。
“我从不相信天分，但有些时候，天分这种东西应该是的确存在的，”埃德似乎也没想隐瞒太多，他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将桌上一份单页的表格推到詹姆斯的那边，说道，“而这个林石，无疑就是很有天分的人。这是baillie gifford昨天发布的交易表，你看看吧，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baillie gifford是华尔街赫赫有名的一家私人股权投资公司，同时也是一家券商，它定期会发布一些交易数据为其投资人作参考。
一般发布的交易数据都是很繁杂的，往往都是截取某一季度中某个月份的综合交易情况，而埃德推过来数据只是一张，那定然是从总体数据中截取下来的。
“天域金融在卖空雷曼的股份？！”詹姆斯的业务水平绝对是顶尖的，他只看了一眼复杂的数据表，就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啊，67.45美元价位的时候，卖出五百万，67.52美元价位的时候，卖出一千五百万……连续两周，雷曼的股价持续回暖，天域金融却在持续卖空，一路死空到底的姿态，前后的空单总额已经累积到了近三个亿。”埃德呵呵笑道，“baillie gifford那边很恼火，认为是有人泄露了消息，要求我们分担损失，不然的话，他们就会采取措施，禁止雷曼的股份拆借。”
詹姆斯也很无语，目前公司与那些联合起来的银行投资机构正在筹措着运作雷曼的股票，天域金融并不在他们联合的范围之内，按理说那边也不可能提前获知消息。可是现在，天域金融抢先出手，持续两周的大单卖空，虽然投入不是很大，但架不住他只找准一个目标拆借，而作为拆借方的baillie gifford，自然难以容忍。
股票的卖空实际上就是拆借，卖空方在较高价位的时候从券商手里借取股票抛售，等到股价跌下来，再从低价位购入股票还给券商，这种高买低卖自然能产生利润。
詹姆斯也很清楚，baillie gifford的话只是一种威胁，这个大case可以说是在华尔街重新洗牌的一场大运作，也是华尔街大佬们逼迫华盛顿低头的第一步棋，时至今日，谁都不可能轻而易举的退出。如果这个时候baillie gifford禁止拆借，做出一副惜筹的姿态，敏感的市场很快就会做出反应，不说那些投资者可能会因谨慎提前退场，就是雷曼那边也会提高警惕，那么下一步的运作，很可能就会困难重重。
现在，就像baillie gifford的怀疑一样，林石又是怎么知道有人在运作雷曼的？难道真像埃德所说的那样，这世上真的有天才？
“不好！”心里这么想着，詹姆斯突然面色一变，他急忙说道，“先生，你说林石会不会将这个消息透露出去？刚才走的时候，他说过，案子的问题他会自己想办法解决，还让我提醒您关注今后几天的《华尔街日报》。”
埃德一听这话，原本还带着微笑的面色猛然间沉下去，他是很欣赏林石，但欣赏是一回事，华尔街的隐性规则是一回事，如果林石恃才傲物，真的将他的构想公之于众，从而造成不必要的损失，那欣赏就会变成敌意，一个有才华、有天分的敌人，比一个庸庸碌碌的敌人更加危险。
“你的担心有道理，不过我相信林石应该不会那么莽撞，”思索了一会儿，埃德严肃的表情松弛下来，他谨慎的说道，“但为了谨慎起见，这两天你让人盯紧一点，对雷曼的操作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执行董事局不会希望出现任何意外。”
“好，我知道了。”詹姆斯点点头，原本还算平静的心陡然间悬了起来。
这段时间以来，尽管他们与林石做了几笔交易，但彼此间的接触还是很有限的，埃德希望能将他吸纳进高盛，但采取的手段不为林石接受，那么接下来那个家伙会做什么，谁都猜不准。事关大局，谁都必须小心谨慎才行。
天蓝色的保时捷911穿行在黄昏的百老汇大街上，路边闪烁的霓虹映照着流行型的车身，刺眼的反光偶尔闪过，给人一种别样的炫彩与华丽。
很难想象，年过半百的汤姆竟然有这么一辆骚包的座驾，不过再想想这家伙身上缠绕的那些绯闻，这似乎又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他就是那么个特立独行到近乎臭名昭著的家伙。
按照身份地位来说，林石可是汤姆的老板，尽管汤姆把这种关系称之为委托人与律师的关系，但他的工资毕竟还是林石来付的。可如今悲催的是，林石这个老板竟然没有自己的座驾，出门办事还需要坐律师的便车。
坐在车内的副驾驶座上，林石单手撑着下巴，目光逡巡在窗外街边的灯海里。
汤姆坐在驾驶座上，那张缀满胡渣子的大嘴不断开合，絮絮叨叨的向林石介绍着他所熟悉的那些车行、销售商。从离开黑石的那一刻开始，汤姆那张嘴就没停下过，他极力撺掇林石买一辆车，而且还专门给他介绍车行。不过他的介绍显然里专业差得很远，反倒像是个拉皮条的，话题大多在哪家车行的车模更火辣、更容易够上手之类的。
“怎么，还在为被黑石拒绝的事情懊恼吗？”巴拉巴拉了半天的汤姆终于发现林石的心不在焉，正好前方堵车，他把车速放慢，坠在一辆甲壳虫的屁股后面，狠狠按了两下喇叭，扭头对林石说道。
“当然不是，”林石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微微一笑，说道，“虽然有些难堪，但我的脸皮毕竟还没有那么薄，不至于懊恼到现在。”
“是啊，这本就没什么，”汤姆笑着接口道，“华尔街可不是个讲究人情的地方，那里讲究的是实力。实力是什么？绝不是钱那么简单的，而是那种能赚钱的能力，换句话说，这里看重的永远都不是金蛋，而是那只能下金蛋的鸡。”
“嗯，”林石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说道，“就目前来看，咱们似乎只能做第二种选择了，你是我的智囊，给一个具体的计划吧。”
“ok，”汤姆显然早就有了全盘的打算，他想都不想就直接说道，“这第二步计划，相对来说要操作一些，尽管对别人来讲，要想打出知名度，成为一个话题人物很困难，但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却是容易得很。这样吧，明天我就帮你联络《华尔街日报》的人，不见得是什么重要角色，但舆论向来就是这样，受众关注的只是话题，从来都不是记者那张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