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玲失恋后大学肄业,第一个理想本来是当诗人。她的憧憬中诗人非常浪漫,将一些只言片语写下来,能表达出许多激烈的感情,还能印刷成册分飞到千家万户的桌前。起码比画画强。
曾蒙蒙说当诗人就要先建立人脉,白玲就满世界找跟纸媒相关的工作,最后鹿城一家杂志社通知她可以先试用看看。
她第一次走进办公大楼时,正是冬天,地上森森的全是落叶。一脚上去脉碎枝裂。办公楼旁边的池子里枯荷残败,只剩下桩黑乎乎的秃杆,像是被烧没了的火柴棍。唯有室内窗边有几盆植物依旧凝寒而翠。下午的阳光铺展在枝叶上,那些枝叶生机勃勃,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坚韧。白玲觉得那些植物的精神就像她自己。
白玲每天都要站在植物前休息,每天都要给植物浇水,天晴了就移到有阳光的位置。植物的主人叫小罗,年纪不小了,小眼睛肥身躯,一脸粗糙的毛孔,在图书圈混了很多年,是杂志社的资深编辑。小罗喜欢白玲,主动要求带她入手,事无巨细地教,但跟着小罗见了些人与事后,白玲的诗人梦想彻底破灭了。
她还记得那个图书圈的内部高级文化沙龙,来了许多编辑和作家,更有名不见经传的落魄诗人,黑发胡乱扎成一堆,瘦而破旧的牛仔裤口,黑色T恤,他不说话,大口大口地闷酒,醉得双眼迷离得像个烂桃,突然唱着歌哭起来笑起来,在灯光微弱的暗角里,他念着:
赤色的土地
土黄的云朵
血蓝的雨滴
黑紫的雪落
腐烂的原因
无头的结果
虚无的****
我要你爱我
你说我蹉跎
我要你恨我
你一脚踢翻
上帝奈何不了我
我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
我们到底是谁?
谁能告诉我?
……
“这个人在说些什么?”白玲好奇地问。
“谁知道,他自己写的什么东西吧。”
“为什么这种高雅的场合这样的人也会在这里?”
“他原来是我们杂志社的编辑,是老大的朋友,是我们杂志社最愤世嫉俗的一个。笔名称诗子秋。”小罗递给她一杯红酒。
“他这种人会是老大的朋友吗?”白玲觉得不可思议。
“他总是说文坛已经腐烂了。人类的精神正在逐步走向虚空和灭亡。”
“诗子秋有什么作品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他?”
“他是今天来的这群人中发表最少的,但是在很多人心目中,他大概是这里唯一的真文人。”
“文人就这么可怕呢!”
“他博览群书,却经常写些不知所云的,有好一点清楚一点的作品,同事拿去发表了,他干脆将酒淋到头上大哭起来。吓得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有病吧?”
“他说出来的话还挺正常,说是不该给这个垃圾淹没正义的世界添了垃圾。”
“那他也是个奇人了。”
“就是太奇了,没人接受得了。”
“是这个时代没人能接受诗人,所以他快疯了吧。”
“本来就没有吧。你这话说得这么沮丧干嘛呢?白玲,咱们社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几个写诗的能活命啊,都干别的去了,写诗不过是附庸风雅,自己掏钱买虚荣,真要写,估计比诗子秋都还混得差,他还算好的,因为跟我们社长是大学室友,认识很多内部人,大家有时候还劝劝他帮帮他。”
白玲不吭声了,酒也喝不下口,只是不甘心地张大眼睛观察着周围——一个号称高级文化圈的周围,一个充斥着很多当红诗人作家画家的周围。
席间有人高谈阔论,有人自斟自饮,更有自命不凡者,华服浓妆,轩昂而过。觥筹交错间,只有诗子秋压抑疯狂的脸,因为酗酒和情绪而通红失形。白玲突然觉得好难过,诗子秋有棱角,四射梭飞,却只在一个有自我的空间里膨胀。他所在的别处没有他人,他的喜怒哀乐,是大殿深处的呐喊,王位缺席,臣位缺席,他没有方向,坐标飘移,又不甘沉沦,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如同沿壁爬行的植物,不屈不挠地往前面冲去,越艰难越有劲,越高居越寡寒。爬山虎走到最后总是无路可走,要么伸出嫩枝末叶插向天空,要么重根繁结倒往回走。他的脸镶嵌在珠光宝气的幕后,却因为激烈随意而素气逼人,叫人觉得他又无辜又可怜又无奈。
夜幕下的城市,繁华深处带着种寂寥。她和小罗走出厅堂,灯光下面台阶宽阔,天色澄明。不远的天桥处有人拉起二胡。来的时候他在,走的时候他还在。六十岁的断腿老汉,贫穷让他骨瘦如柴,衣裳简陋,面目却干净温和。凄凉的夜色下音随气散,寒冷如在人的皮肤上下了层霜。他拉的曲子是《赛马》,动静相冲,搭在斯时斯地,仿佛看见万河齐奔,全都冲到了心里,白玲不知道为了什么,掉下眼泪来。
离开郭天祥已经有段时间了,恍惚里重生再世许多年。情如马奔,拉不住缰绳。即便孤注一掷,仍旧是漠漠寒寒里前后无人。她想念他,又有何用呢?他那样自私任性的人。
现在的白玲总是睡到半夜,头痛欲裂却无法入眠。爱情这种东西有毒,也是种病,一旦发作无药可医,不分时间地点。她是想他的。
有时候她跟小罗去看电影,看话剧,旁观那些戏里的爱情。一夜一夜的渴望与膜拜颠覆过去,折叠成爱的龙椅。至高无上,只宜观赏。海枯石烂也罢,万箭穿心也罢,原本只是一场美丽的谎言。龙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君主臣将,才子佳人,唱完的曲调留在烟火缭绕的戏文间。一代又一代的主角轮番上演,一套又一套的戏服代代更新。不变的仍旧是那几个故事。千篇一律的七情六欲,烧杀抢掠,而后胜者名王败为寇。真爱不是没有,只是再刻骨铭心的爱情总有一个闪着光的圈圈像阴谋一样叫人的头往上套。任是何人来闯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人美其名曰:荆棘鸟。
郭天祥这三个字就是那只圈套。郭天祥那三个字也是一只穿越白玲心脏的荆棘鸟。
她也时常想起小时候,如今独行天下的生活,常常把她逼进回忆的巷子口。十三岁的时光,懵懂恬静。鲜嫩的叶子在寒风中敏感细舞,豆芽菜在每天上学路边的早晨被露水打湿。水泱泱的内心涌动的是墨蓝的湖潮,再开出两朵莫奈的莲。如果父亲不结婚,兴许能够美满。然而他带着梦想闷头撞进了婚姻的监狱,注定两头失衡,得不到支持也得不到放纵。假如他的世界里面再打开一扇门,而不是幽闭在没有清晨的房间里,他还会郁郁而终吗?
她回头观望的时候,总觉得那不再是自己的所历。她天生爱那些有怪癖有才华的男人,天生也知道与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鲜有幸福的可能。
白玲再见诗子秋是一年后,她吓了一跳,诗子秋在菜市场卖鱼,推推啤酒瓶底厚的眼镜,说:“便宜新鲜着呢!错过这村没有这店哈!”有光着膀子的屠夫笑:“哟,这不是诗子秋吗,你不写诗,跟咱们这些凡夫俗子瞎混在一起卖什么鱼呢!”他抓抓脑袋说:“嗨,别提了,谁没有年轻时不懂事过,现在啊,啥是诗?我一个老婆两个儿子一个老娘五张嘴就是诗!屎尿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