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还是饿,还是看见食物就特别亲切,就想扑上去。
除了看书就是吃。书也是吃,大本的书,越厚越好,钻进去就不打算出来。在宿舍里面她是脾气最怪异的一个,不与人打交道,不笑不回答人家的提问,吃饭的时候能看到她桌子上一大堆的馒头。不到一个星期,全校都知道她的名字,庄飞扬啊,每天在吃饭时去馒头堆里肯定能找着!
她明白这种耻辱,想克制,越是克制食欲越是大增。
过于重视考试成绩,第一次化学测验只有四十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浑身发抖。
她想自己的物理化学英语全部赶上来了,她是全校第一名进来的,为什么现在又成了这个班的最后一名。她一点自尊也没有了。她是这个学校长得最丑的,也是这个学校成绩最差的。她强迫自己学物理化学,越用功分数越下降。她成了全班同学的笑柄。
老师叫她去办公室谈心。来了电话,老师说:“庄飞扬,你先坐在我的位置上等等我,我马上来。”
眼前有一份成绩表,这个班一共六十人。入学成绩,六百二十分,她是最高的,这还不算她体育短跑的成绩呢。越往后面看,两百,一百五,甚至空缺……
“杨老师,为什么有人只有两百分一百分啊?”她劈头问。
刚进门的老师推推眼镜表情严肃地说:“虽然他们现在的入学成绩不是很理想,但是老师相信他们很快会赶上来的。”
其实她的问题是为什么他们这么点分数也可以进这所著名的重点高中。
但很快想到了,他们很多人是传说中花钱进来的。
老师为什么把她编到了这么一个班里呢?仅仅因为她脸上那道疤,还是因为她的体育短跑成绩?
想到自己的艰辛,简直就是讽刺。
她讽刺了他们,他们也讽刺了她。
饿,饿,饿。
馒头才能填补悲伤。被食物阻塞的时候思路不会那么顺畅,思路短路的时候可以得到片刻的欢愉。庄飞扬不知道自己这是越来严重的抑郁症。谁也不知道。他们都只看见一个怪物,庞大的,缓缓地,在阴影下面蠕行。
体育老师看见她就翻白眼,说:“没救了。”
好在语文老师欣赏她。
语文老师长得很美,也很年轻。洁白的脚穿着鲜艳的红细皮高跟鞋,脚趾涂着鲜艳的色彩,十个红豆般艳丽。皮肤光滑明丽,眼睛黑亮。语文老师读她的文字的时候两颊闪闪发光,她看了那光就觉得泪水要向外涌,语文老师很喜欢笑,语文老师笑的时候她看见空谷幽兰在阳光下散发香气。
高中到底与贫瘠的小镇中学是不同的,这里有音乐室有画室。音乐室那些乐器叫她入迷,但那些学舞蹈学唱歌的漂亮女孩子眼神刺得她浑身不自在,她觉得自己还是喜欢上美术课。
第一次去画室,画室里四面包围的蓝色绒布窗帘是她喜欢的,将人都挡在外面,暗暗的光线,让她心里感到安全。风一起,窗帘就疯狂地被卷到半空中,音乐凉凉软软地迷漫开来,画笔带着她走向极乐世界。美术老师的额头,饱满洁净,发出世俗的光。美术老师老师说画画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情。庄飞扬仔细观察自己的笔触,细腻有余。美术老师又说,画笔细腻的,心思比较细腻敏感;画笔粗犷的呢,心胸比较奔放,同学们可以自己对照一下。庄飞扬埋头看看自己像巨山一样的身躯,苦笑,这样的身躯要那么敏感细腻的心思做什么?敏感是一种触觉,能灵敏捕捉到一切别人感觉不到的疼痛。
她因为胖因为脸上有疤而自卑,委屈顺应同学的一切要求,去买水,关窗,扫地,搬动物件,随便取笑不还口,都是她。
沉默是头野牛,挤出气力来。庄飞扬没有朋友,但是感觉到了画画的快乐,读书的快乐,她每周去书店阅读,省下生活费买书,将方便面大箱大箱地背回宿舍。一年下来,体重持续上涨了将近一百斤,谁都以为她天生是个胖子。她做完体育运动,惯常地坐下来看书和吃馒头。十六岁的她回避每一面镜子。没有朋友,书打开一个通道,许她进了个与现状隔绝的空间。上课下课,她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要活着,人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困惑毒死了鲜活的有序生活,压抑一层盖过一层。她已经三百多斤的身躯,别人看着她就异样地窃笑。无数次,她都自己问自己,又自己答自己:
“庄飞扬,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想去远方。”
“你为什么要去远方?”
“因为现在过的就是地狱般的生活。”
“远方是什么样子,远方在哪你知道吗?”
“知道,远方就是快乐的样子,远方就在我的脚下。”
“你要怎么走过去知道吗?”
“随着时间,一步步走过去。”
“你现在努力在走吗?你打算放弃吗?”
“我在努力,我不会放弃的,可是每一步都走得好辛苦!”
她痛恨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胖这么丑的?心里布满模糊的血痕,被阴毒的生活指甲所划开,发了脓,长了泡,发臭的腐肉内鲜活的血时时刻刻急流。来自何方?源头悲伤而茫茫。地理老师讲着长江从唐古拉山下来,注入蓝色的大海。泪又下来,大概人生寂灭,也是自雪域白茫里滚滚地下,终于开了眼睛,众望所归,都在一处,咸泪水填不满这满路的荒唐。海的蓝,海的深,海的呼喊,海鸟的狂劲,精卫不死,遗憾永生。生活好像是永远都不会圆满起来的。
晚自习上人人奋笔疾书演算习题,为未来摩拳擦掌,谁来干预她的悲伤?谁死了,谁在庆生辰?谁生了,谁荣升仕途?燃起纪念的烟花,她看着那绚烂,在窗外墨黑的天空里爆开,没有来由地眼泪流下去。人世间的繁华寂灭,是否都是如此。火车隆隆地在远方开过,在文字里划开暗淡而跳跃的轨迹。她的父亲怪她自私。自私就自私吧。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不尽情尽兴地活一次,与死人有什么区别?
楼梯口穿洁白裙子的女孩子跳起芭蕾,轻巧地一笑,散落云烟,她埋头看着自己笨重的满是脂肪的躯体,浓烈的斗争在体内燃烧。读诗的时候安定,那么读诗好了。诗歌却是发疯的情魔,容不得现实里一尘一沙的映照,蚂蚁搬运食物的队伍都是几千年前列起的威风的士兵。麻雀在电线上的排列是瞎眼的音乐家咆哮着吐出最后一根生命的指挥棒。平地起什么风,蓝色的窗帘在铺张的阳光下浪费激情。午间休息被角落里的音乐盒惊破,泄出蜿蜒起伏的惆怅,惆怅得明朗,郁结在内心重重的暗色,无处不在流泪。雨水潺潺,溪流缓缓,洗去冰冷的泥浆,初春的阳光照在心扉。
因为自卑生出自尊,对垒阵里决生死,永远打不出输赢。
那是孪生的弟兄,既自惭形秽又傲立不群。
同学们分组轮着办黑板报,一个男生走上前开玩笑:“庄飞扬,你这么胖,不能站在凳子上那样画,别人轻松几笔,你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啊!”
她发了狠劲,非得画上。站在椅子上,因为木质承受不了几百斤的压力,连人带凳子滚到地上。盘起腿就地大哭,一头糟乱的短发乱抖,一群男同学大笑起来,被老师一喝,散开来还在窃窃私语,还在笑。庄飞扬觉得全世界都是她的敌人。
夜晚大家海阔天空地聊,她是镇压在屋角的巨大丑石。
偶尔步行在走廊日影下,也是捏着汗不看影子不看别人的目光。
前排的女孩头发顺流直下,漆黑润泽的光,是江南女子该有的温婉。
她从来没有想过留长发,野火中烧的杂草,得不到天生丽质,不如狠下剪刀。
总之,这是个美感与她无缘的现实社会,不如交给丑恶来开垦。
心一横,胖就胖吧!好歹还有文字世界敞开胸襟,看得多了,无畏无惧。于是行走做事,目空一切。姣好的花颜在纸片里绽开,古今中外的月亮都是这一个,它承载了多少人世大爱。看书,看得深了中了书毒,文人执笔行文,皆是情之所至。她融通,万世之情都上心,感恩感动感激感知感想都是泪的天成。她习惯了一个人一边笑一边掉泪,快乐时悲伤时想起时遗忘时总是喜乐无常。别人笑话她有神经病她也无所谓,因为总算已经有了个自己的世界。
庄飞扬很少回家,偶尔回一趟家,父亲看见她就阴着脸,因为又要给她生活费了。母亲动不动又要咒骂,她总是活在不耐烦的咒骂中。她想去看看奶奶,奶奶在带着小妹妹——叔叔的孩子。盛夏的夜晚,漫天星斗,小小的妹妹坐在奶奶的膝头听她讲故事,从寒号鸟到狼来了。庄飞扬在旁边待了一会便转身回房,对着镜子眼泪无声地簌簌下落。十几年以前,坐在奶奶膝头的是她而不是妹妹。
有些暗夜里开始有了深深浅浅的字迹,幼年时候的声音消失在光阴里。表达,没有CD来纪念,也没有电影可以回放,只有用笔来纪念。
过去已经回不去了。
她发觉无数人跟自己一样渐渐离开过去时光的尸体,拥抱着明天的希望入梦。守候着温柔的歌声,唱着唱着,渐渐沙哑,月亮还是昨天的月亮,人却不再是昨天的人。
很晚了,宿舍的同学都鼾声均匀。她还醒着。插耳麦,开收音机,音乐起,她睡不着,她知道要写,却不知道写什么,什么可以发泄她的悲伤。纷纷扬扬的文字白雪般飘下,融进夜里水汪汪的一大片。
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突破滞重的现状。
直到有一天,她的前桌——五星级酒店老板的儿子森——他的父亲因为出差途中心脏病发作去世。
所有人都离开了教室,他还在失神地看外面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