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们围在一只昏黄的灯泡下吃晚饭,就在过道的对面的小门洞里。他们的白大褂皱巴巴地发黄,像下雨前的云朵被吹皱了的天空。这样小而贫瘠的卫生院,她也不是头一个孕妇。
姨妈说,正规大医院不好进,她还未成年,没有准生证。
大雨连绵,她躺在床上,一切都是姨妈在打理。这个手脚勤快的妇人,完全是生活二字的压缩品,肖念在姨妈身上看得见平常生活该有的质感,像是岩石的粗糙颗粒摸上去那么真实。肖念觉得有所依附,又莫名地隐隐不安,来自灵魂深处的莫名不安。
昏昏地睡,有个瞬间,她看见母亲喜爱地把孩子接过去,触感奶瓶的温度,摇晃拨浪鼓,极其开心。母亲,她,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过着。
还有个瞬间,致和在灯光下画画,她坐在旁边看,孩子睡在摇篮里。她偶尔伸出手去拍拍、摸摸孩子的脸蛋,致和过来,两个臂膀围绕住孩子和她……
她没有看见孩子。
一面都没有。
过了好几天,姨妈吞吞吐吐地说,由于早产,由于孩子太小,由于氧气不足,由于……总之,由于很多实际残酷的原因,孩子死了。孩子出生就是死的。
“不,不。”肖念虚弱地摇着头。
“孩子,没了也好,这也是上天的意思。你还小,才十几岁。”
“不!”肖念哑着嗓子哭出声,“他怎么可能出生就是死的?他那么积极地要出来,他那么渴望见到这个世界,他在我肚子里踢打的感觉那么真实……”
“孩子,没办法的事情,想开一些,啊?”
肖念到了下午才睁开眼睛,瞪了很久的天花板,朝来人微弱地吐出几个字,“男孩还是女孩?”
姨妈也没看清,生下来是一团血肉,吓人得很。
肖念嘴巴苍白地启动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支撑着要起床。
“你做什么?”胖胖的医生问。
“我要看看孩子。”
“孩子没了,没了,扔都扔了。姑娘,你年纪轻轻的前途还远大,得接受现实!”
“对,姑娘,该念书你得继续念书,不念书就好好找个活干,学门手艺,还小,自己前途重要。”上了年纪的老护士说。
“求求你们告诉我把他扔到哪儿去了?”肖念跪下来。
“我们这里生下死孩子来都扔到对面的江里的。”正趁老护士弯腰扶肖念,一个小护士口快地应答。
老护士回头瞪了小护士一眼,笑眯眯地对肖念说:“放心,包好了的。还是体体面面去的。”
万箭穿心的痛刺穿她的身体,她浑身包括眼睛都被一种尖锐的东西扎瞎!现实来得突兀,迎面给她冷着脸的猛大巴掌,她昏头黑脑地觉得自己痛得七窍流血。不是心碎,是心灰,万念俱灰。她恨自己的无能,不该疼得晕死过去,不该一眼都没看见自己的孩子。她创造的,谁比她更有权利处置那生命!可是由不得她,刚刚生下来的死孩子,连尊严也没有,只是个无知动物,长了人的特征。扔只婴儿和扔只死兔子死猫没有区别。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暴雨,河水大涨,可怜的孩子,漂流到哪里去了呢?肖念听着雨声陷入昏迷。醒来也不说话,眼神呆滞脸色苍青,唇白如纸。
年迈的护士长拿来镜子,叫她自己看看自己,叫她一定要吃东西。
她闭上眼睛。
这是已经死了到地狱了吗?她想。白布床单发出怪涩的潮味。她的身体轻成飞蓬,仿佛看见芦苇层被风欺凌,白色的悲伤,雾茫茫。谁从哪里来,谁往何处去,谁又将是谁?
她梦见孩子披着翅膀,笑嘻嘻圆嘟嘟地升向西方的洁白天国,身边萦绕着洁白云朵。她追着要抽去他的翅膀要索他回来。
她拼命跑拼命去抓,可是那长着翅膀的婴儿就像是一阵风,一眨眼就到了远处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