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人乔天雄已经去世,接待他们的是个衣裳华丽脸色枯黄的女人。
她独自住着大而空的房子,走路很慢,背微微驼,像是在生着病。
他们说明来意之后,她叫他们坐在沙发上,问要茶还是咖啡。
“咖啡吧,咖啡提神。”庄飞扬说。
她点点头,让保姆上来泡咖啡。
下午暗倦倦的,柳叶都缩干了,面色枯黄的女人就像秋天的枯叶一样跌在沙发里不动,让保姆带他们参观乔一的房间。发黄卷边的照片贴满整个墙壁,全都是肖念。水光潋滟的大眼睛,海藻一样的大波卷,各种各样的姿势,有独自靠着墙壁走的瘦削身影,有低着头的忧伤侧面……这个孤单的角色,从来不知道与此同时如此被另一个人以浓重的方式演出。即使观众只有他,导演也是他,曾经到处拈花惹草的他。
肖念年轻时姣好的容颜叫庄子惊叹,庄子端起相机对着墙壁一阵猛拍,庄飞扬热泪盈眶,她在想,或许可以尝试一些新题材的儿童文学作品。
他们坐在下午的褐色气氛里讲话,有一句无一句,面色枯黄的女人话并不多。
“兰姨,您是不是不大舒服?”庄子问。
女人微微点点头。
“我看您气色不大好,我刚好有中医朋友,医术非常高明,最擅长调理女人气色,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是直肠癌,刚刚动完手术。”女人虚弱地说。
他们沉默了一下,庄飞扬说:“这地方好治。”
女人微微点点头。
庄子问保姆:“兰姨怎么不在医院待着呢?”
她说住不惯,就在家里养着好了。反正每天会有人从医院过来检查。
“兰姨,您家里其他人呢?”
女人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很疲惫很累的样子,偶尔端起玻璃杯喝点清水。庄飞扬与庄子稍微坐了坐,起身告辞了。
自此,庄飞扬有空就来看看这个孤独女人,她做过义工,保持着见不得人家孤苦的情绪,而没有爱情的人,谈论最多谈得最深刻最有见识的,往往也是爱情。爱情是那样千回百转的寂寞事,仿佛最好的拯救就是,寂寞与寂寞背靠背互相取暖。一大群寂寞靠着背互相取暖。燃起思想的篝火,火光照彻所有的睡眠。没有谁不渺小,也没有谁渺小。
庄飞扬经常给病弱中的兰姨讲自己以前的事。兰姨听得非常投入,偶尔总结些关于爱情的道理,一针见血得令庄飞扬佩服不已。但是她自己的人生呢?她从来没有开过口。
“兰姨一定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庄子说。
直到有一天电话主动打了过来,一个陌生女声说,兰姨想让庄飞扬过去一趟。那时兰姨躺在床上,几天没有吃东西,十分虚弱,旁边还坐着一个时尚精明的女人,兰姨对她说:“苗,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对这位小姐说。”
兰姨的眼睛紧紧盯着庄飞扬,想从那张胖得平淡无奇的脸上盯出点什么来似的,庄飞扬被盯得不自在,帮她掖掖被角,又端起粥水喂,兰姨将头摆摆,不想吃。
半晌,她说话了。
“庄小姐,听人说,您是作家?”
“呵呵,我写着玩的,浪得虚名而已。”
“您都是写哪些方面的书?”
“写给小孩子看的书,儿童故事。”
“那,平常人的经历,您也可以写吗?”
“这个……没尝试过。”
“应该可以的。”兰姨问完,自己的眼神落在远处,自答。
“兰姨,你叫我来是?”
“庄小姐,我这一生经历的事情,也许您想都想不到,这些我憋了几十年,谁也没说出去过,现在我不行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说给您听一听,就是不知道庄小姐听完之后,会不会瞧不起我,觉得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报应。”
“兰姨,人生过去了就都过去了,您好好养病。”
兰姨虚弱地摆摆手:“兰姨?你知道我全名吗?我不叫王兰,我叫章华兰,这里谁也不知道。除了刚刚出去的那个人。”
兰姨喘了喘说:“你们作家不是需要素材吗?我的这一生,是我自己不会写,要是能写,就是一本叫人都震惊的书了,我经历的事情,大概谁都想象不到的。趁还有气,我给你讲讲,你看要是能写,你就写写,只是我讲完,你大概就要看不起我了。”
“兰姨,过去的,反正已经过去了。”
章华兰虚弱地点点下颌,眼神混沌而空茫地看着远处,启动了嘴唇:
“我再也没有回过我的家乡了,虽然噩梦一样梦到过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