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十八年前的一个黄昏,那时比人还高的芦苇还并不稀奇,村子还没有那么多的能人异士。那时成群的、排列整齐的鸭子在芦苇塘中嘎嘎乱叫,来自自然的亮光渐渐熄落,暮色即将淹没整个大地。人们陆陆续续的已经收拾完农活,满身泥泞,正扛着农具,疲惫但又充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几个偶尔走在一起的人们产生了一天中最紧凑的闲聊。
靠着力气吃饭的的人们这时却轻柔地向别人谈起自己今天的劳动成果,似乎是生怕惊动了正要休息的大地。
小心翼翼的大人们却不能阻挡来自生命的蓬勃力量,响亮的哭叫声从村子里传出来,传到了村口,传到了遥远的外边,把干完农活,正走到村口的男人们吓了一跳,男人们吓得丢下了手里的农具,胆大的男人只是双腿不停地抖动,胆子小一点的男人已经一屁股坐在布满稀泥的地上了。
男人们嘴里嘟囔着,不安的神情溢于言表,像是失了魂似的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村里的女人一手抹着泪,哭兮兮地跑出来,呼喊着她们的男人。这些男人才幡然醒悟过来,重新提起各自的农具跟着女人自告奋勇的指引,走进了村子里。
这里是一座靠着一条大河和一座大山的,地地道道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名叫淇源村,村里人世世代代都生存在村里,从不例外。
男人们跟着女人们进入村子,朝着一户低矮的茅草房子奔去,哭喊声越来越近,一群人像是发情了的疯狗似的伸着鼻子推开破烂不堪的木门,涌进房内。
低矮的房屋,狭小的空间,一进屋,一张长宽很不合标准的木床先行出现在人们视线里,木床的长度几乎从房间一头抵到了另一头,宽度却小得可怜,还不到长度的三分之一,使得这木床就像是几块巨大的木板拼凑而成,上面盖上棉絮和衣服。
木床边堆满了许多村民,情绪低迷,或坐在床沿,或站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位满头大汗的女人,她像是昏迷过去,额头的汗水使她长长的头发紧贴在皮肤上,黑色的头发丝就像是线条一般画在女人的额头上,脸上。
年老的婆婆用湿巾仔细地擦拭着女人,一个女人抱着哭喊声的来源——一个新生的婴儿,婴儿身上被粗布和棉布相间包裹,女人的脸色惨白,双手在不停地颤抖。
挤在门口的人们望着女人手上的婴儿,无不显出担忧和厌恶,对着一无所知的婴儿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婴儿哭得更加厉害了。
门口挤出一个粗壮汉子,心惊肉跳地向女人问道:
“男的女的?”
女人把婴儿身上的裹布打开一小部分,颤颤巍巍地说:
“男的。”
人们听到女人可怕的回答后,尖叫起来,接着就是无休无止的、更加激烈的讨论,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指责和谩骂。
人群中的这个粗壮男人听完女人的话后只感觉是金瓜击顶,头重脚轻,一个踉跄就要往后倒,幸亏身后的群众急忙将他扶起,那男人很久终于开口了:
“俺一定会处理好的。”
群众在惊讶之余嘴巴还在像机关枪似的一张一合,人们对男人这句简单明了的话语感到质疑和愤怒。
男人没有去接过那个他说会处理好的婴儿,反而是垂头丧气地推开潮水般的人群,独自走向了村外。他的身后起初跟着许多企图看热闹的群众,他的身后一直响着谩骂声、哀怨声、哭诉声、惊叫声,这些声音就像是幽灵似的跟着男人,男人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一眼,后来人们觉得自己就像是该唱双簧的戏却唱成了单口,甩下嘿咻一声就陆续散去。
那个粗壮男人静静地坐在村口的老梧桐树下,双手托着腮帮子,他面朝太阳落下的方向,目光呆滞地看着本来还是圆滚滚的鸡蛋一炷香的功夫变成了被啃了一半的鸡蛋,现在又趁他不注意连个鸡蛋的模样都看不出来了,变成了倒立的血色月牙,在昏暗的天边就像是一张苦脸。
“他娘的!”男人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冒出一句,“连老天都要捉弄俺!”
男人愤然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由于他坐的时间太久,以至于他刚要站起身时双腿突然不停使唤,软塌下来,让他差点栽了跟头。
“他娘的!”
男人摆动着松软的双腿,告别远处即将消亡的残日,开始往回走,他甩着两条腿,一脚重一脚轻地踩在碎石块、瓦片和泥土混合而成的道路上,村里已经没有人出来了,一户一户出奇的早早就熄了灯,屋里静悄悄的,走在村里只能偶尔听见蟾蜍或者蟋蟀的烦人叫声。
男人进村子的时候还是紧紧的步伐,当走到自家大门前时却停了下来,在片刻的等待后,强行拖着步子向前走。
他家就是几个小时前塞满村里人的那个茅屋,村子里只有他家还是茅草屋,其他户都是瓦片屋。
男人静悄悄地走到门口,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屋门还是像几个小时前是敞开的,像是慷慨地向所有前来的人们伸出它的手臂。但此时,这让男人感到一丝战栗,他犹豫不决。
“孩他爹,是你吗?”这时从漆黑的屋内传出一声几近哀求口吻的女人呼唤声。
门口犹豫的男人大惊失色,着急忙慌不知所措,拼命地摇着手,嘴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孩他爹,是你吗?”当女人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时,男人已经蹲在屋外的墙角,瑟瑟地张望着屋内的情况,仿佛这房子不是他的,他只是个谨慎的小偷。
这是女人又发出声了:
“孩他爹,俺知道是你,俺们-俺们把这孩子留下来好吗?”
男人听后大惊失色,仿佛忘记自己刚才还是个谨慎的小偷,直直地走进屋内,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地骂道:
“你个败家娘们儿,俺生个孽种,要俺们全村性命!俺给你说,这孽种不能留,神仙说的,谁也救不了!你要是敢偷留下来,你-你就给俺滚回娘家去!”
女人哭诉着说:
“可-可神仙没说就一定是咱淇源村啊!”
“九月初九!整个山坳就咱淇源村一个娃儿出生!没想到特么的是俺家的!俺出去的时候村长已经告诉俺了,山坳其他三个村别说人崽了,就连个猪崽都没生出来。今天是最重要的一天,你又不是不知道,整个山坳的人都在烧香拜佛,这天你们女人是出头啦,俺们男人都得伺候你们,生怕生出个崽,俺还嘲笑老李头、孙老头,这下好了,得罪菩萨了,观音菩萨早不送子晚不送子,偏偏在这个时候给俺老文家送了个孽子啊!”男人唾沫飞溅,说罢黯然神伤地开始擦起泪。
女人听到男人的大骂和无辜的栽赃,开始像母猪似的大声叫唤起来,她不顾滴滴哒哒往下掉的泪珠已经把她的脸颊洗净了,她在哭诉她只不过是今天下午的时候躺在床上太过无聊,想伸手去抓取一旁桌子上的没纳完的鞋底,继续完成将来肚里孩子的小鞋。
可是就在她顶着大肚子,一只手撑着床沿,辗转侧身艰难地往桌子上伸出另一只手时,她还没有碰到放在桌子上的鞋底,撑着床沿的那只手就不争气地滑落了下来,她的上半个身子就半吊在床上和地上之间,包括她的肚子。她的肚子承受了她整个身子的重量,她肚子里的宝宝不乐意了,之后她感觉小肚涌上一股剧痛,像是快要被涨破一般,剧烈的痛感让她扯足了嗓子,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劲儿,就像呼唤她的老公一样叫唤起来。
她恐惧地意识到:她要生了。
接着后面的事村里人就都知道了。
男人觉得她的哭诉简直是无理取闹、愚蠢至极,男人在黑暗中熟练地从抽屉里摸索出蜡烛和火柴,之后他把整个屋子点上了昏暗但又温暖的光明。
男人看清楚了躺在女人面貌,这副曾经那么熟悉的面貌现在变得有些陌生,女人歪歪扭扭地躺在床上,披头散发,红肿的眼睛周围全是反光的泪水,女人靠墙的一侧放着裹成粽子似的孩子,那孩子就在女人的手的安抚下睡熟了。
男人发狂似的叫道:
“把他给俺!”
女人一边哭一边叫道:
“俺不!”
男人抬高起青筋凸起的大手,就要打向躺在床上的女人。
女人非但没有求饶,反而更加理直气壮:
“你打俺,有本事就打死俺!俺是你刚过门的娘子,原来你晚上床上对俺说的那些情话都是骗俺的!你个负心的王八蛋!”
男人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竖起的眉毛一下子弯了下来,故作强硬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一向果断的他几乎是哀求的语气说道:
“娘子,不是俺不想要俺们的孩子。是-是这孩子实在不能要啊!这孩子是孽种!是灾祸!是咱们山坳整整四个村的灾祸啊!”
女人哭着说:
“他可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么就能狠下心。况且,况且那神仙不也说了如若能送到他那里去,就可以逢凶化吉吗?俺们为了孩子,去找他,行吗?”
“可这神仙已经一百年没有出现在咱们山坳了,俺们这些凡人哪里去寻?这不是难为俺嘛。”
女人说道:
“难为你?你不去!俺去!”女人说着,掀开铺盖就要起身,但她虚弱的身体难以支撑她快速地起床,她艰难地准备坐起。站在床旁的男人急忙上前扶住女人,女人一把推开惊慌失措的男人,男人左右不是,站在一旁像个犯错的小孩,眼神迷离。
“滚开!”女人说道。
女人刚撑起身子,坐在床沿上,脚还没离地,就重新瘫倒到床上,气喘吁吁。她的男人,伸出无处安放的手,停在空中,还没碰到女人就又急忙缩了回去。女人躺在床上,手脚平直叉开,摆出一个大字形,哭喊道:
“没想到俺嫁给了一个没种的男人,你不要孩子,你一辈子都别想要孩子啦!俺让你老文家断子绝孙!”
她的一番狠话让她的男人大惊失色,敦厚的男人又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哄他的娘子,他觉得他做的没错,这是整个山坳的一致协议:一旦山坳里有在九月初九出生的男婴,那么那户人家必须要自觉交出婴儿,绝不抗交。可他转念一想,要亲手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拿去送死是哪个父母愿意做的事?
李仙人是何人?当年先祖逃到这穷山恶水的时候,见这里两山弯曲而拱一大河,大河正照北斗方位,乃极佳的住所。正欲在此起土造房之时,只见突然云彩间从山上走出的一位神仙,一袭白衣,仙风道骨,背上负着一把剑,长须飘飘,他就是李仙人。也是他为先祖驱赶山里猛兽毒物,先祖才能在这偏僻未知之地生存下来。临走时,先祖们跪在地上拜谢李仙人,李仙人踏上云彩,只抛下一句:百年之后山里若是有九月初九阳气正衰之时出生的男婴,切记不能留,要用烈火烧死,因为他将是村里的灾祸,或者,把他交给我,如果那时我还在山里的话。不过这么多年了,说也奇怪,村里从先祖逃到山坳里立了家到今年几近百年,从未有过在九月初九阳气衰落之时出生的男婴。
后来人们渐渐都把这件事给忘了,直到今日村里的婴儿哭啼声才又将人们早已抛之脑后的可怕叮嘱提了上来。
屋里的那个男人见哭得愈来愈凶的娘子,心里是一阵干着急,有气没处发,有冤没处说。在长久的,急切的沉默后,他才像是犯错的小孩那样对早已疲惫不堪停下哭喊,呼呼喘气的娘子说道:
“俺去找村长。”
男人的脚步忽急忽缓地走在巷口,他要往巷口的尽头——村长的家里去,村长是一位年迈仁慈的老村长,但他知道这事儿不仅关乎整个村里所有人的性命,还关乎整个山坳人的性命,就算村长心软,其他三个村也不会答应,他的孩子必死无疑。
但是,他还是要去一趟,他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推使着他往前走,尽管走得很艰难。一路上他想到了哭泣的娘子,他时不时地左顾右盼,四周巷里没有一点的亮光和动静,他的头渐渐垂下,就如他此刻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
他还没有听过有孩子对他喊出稚嫩的喊声:爹!
月亮不可见,今夜没有一点亮光。
走过转角,男人看见了如灯火辉煌般的亮光,这让他欣喜万分,他一个踉跄,冲了过去。这是一座对他来说就是宫殿般的屋子,但其实这只是村里一座很普通的房子。栅栏门是大开的,男人跑进院子,屋门也是大开的,里面塞满了人,这些人看到男人出现后,像是早已是预料之中的事一般,神色平常,丝毫不感到惊讶,似乎这大开的屋门就是等待今晚最后一位客——他。
男人见到如此众多的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哭地冲进去,他从拥挤的人群中挤进去,扑通跪倒在里屋床榻上正襟危坐的老头面前,哭着说道:
“村长......!”
屋里的人群让出一道缝,心怀怜惜地看着泣不成声的大男子汉,时不时地叹息。
那老头始终闭着眼,听到男人的声音后,缓缓睁眼,可这眼珠却不是正常人的黑色,倒是灰白色,两眼无神,原来老村长在多年前就成了个瞎子了。老村长叫人扶起跪倒的男人,悲伤地说道:
“文刚呐,刚才俺们大伙儿商量了一下,让父母交出自己的孩子送死实在是太过残忍,不过这也是关乎到全山坳所有人的性命,俺们想这件事还是交给神仙来决定吧,如若是天意,那也没有法子了。”
有人说道:
“村口有块土地庙,俺们抽签决定,老文头,到时候你可要心甘情愿地交呐!”
男人哭着说:
“这-这事,俺去问问俺娘子......”
“哎问个屁啊,问个娘们儿干嘛,你是不是男的!你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啊!”
“就是!这事一刻钟都不能拖,我看,就今晚办了吧!”
人们群情激奋,争先恐后地发言。
这时村长在像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发言中发话了,他面露苦色:
“老文呐,你看咋样?这事儿,难办。”
男人什么也没说,再次拜倒在地上。
“就这么定了!”人们自告奋勇地承担起这一伟大事项的开工,跑得快的人急忙奔向村口土地庙开路,身体强壮的人架起心灰意冷的男人,嘴里骂道:
“真他娘的沉!白长这么多肉,怕婆娘!”
这话被一些女人们听到,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嘟嘟啷啷地表达她们的不满。
女人们跟在大队伍最后面,女人队伍最前的那个老女人手里捧着早已准备好的签筒,一路上嬉嬉笑笑,她们在庆幸有惊无险,天下就快太平。
一条长长的大队伍,举着火把,吆吆喝喝,如果不知情的人准把这些人当成即将行动的土匪了。
不稍时便到了村口的土地庙,不大的庙中放置着一座土地公的蜡像,土地公面容慈善,手里握着一根拐杖,面向庙门口,就像在望着进庙的人们。
村长在人群的簇拥和搀扶下走到庙里,白须飘飘的老者三拜土地公,虔诚地陈述道:
“土地神土地神,你是土地的保护神,俺们穷农民的保护神,俺们村世世代代没做什么坏事,不料天降灾祸。李仙人说,必须除掉这个孩子才能保全山坳人的性命,今天俺们这些穷农民请求能得到您的指点,是除是留,全交给天意吧!”
说罢,村长摸索着拿过女人递上来的签筒,对文刚说:
“文刚呐,这签里有四只,两只刻着:除,两只刻着:留,你抽一支吧,”
男人看了看四周像是饿狼似的正望着自己的村民,又看了看皱着眉头的村长,终于伸出抖动不止的手,放进签筒中,握住一根竹签,拿出来。男人还未看一眼上面的刻字,就被一旁的一个男人一把抢去,
“别磨磨蹭蹭的!拿来!”
其他人纷纷凑过去,急迫地问道:
“什么什么!上面是什么?”
人群看了一眼后,都不约而同地骂出一句:
“他娘的!”
有些好心的人告诉一头雾水的文刚,“你他娘的走运了!留!他娘的!”
“不过你别高兴地太早,留不留也不是俺们说的算,还要找到李仙人,找得到才能留下来,找不到照样得除!”
这话文刚懂!虽然过了抽签这一关,但还有找李仙人这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因为这位李仙人自从百年之前出现过一次后,就在也没出现过了,要想寻得到谈何容易!
不过文刚还是高兴,至少他的孩子过了这第一关,这是土地公的意思,说明自己的孩子命不该绝,那么李仙人就一定可以找到。
文刚抹了抹眼上的泪,幸喜地看着骂骂咧咧的群众,有看了看面不动容的村长。他知道,村长和他一样,是欣喜的,就像当初无依无靠的他,在村长不顾众人的反对下收留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