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秋来离开了。
肖静乾几息间便答应了这不算苛刻的条件。
他甚至不打算将今日之事告与自己堂兄,落霞镇镇长段义平。
毕竟,这家伙能上位完全是凭了祖上福荫,凭了段家落霞镇第一大户的名头,凭了帝国当权者的维稳理念。
自己这从大城而来,跟各行各业都打过交道的教书先生尚且对付不了此少年,他又哪能讨得好?
暗道后生可畏,肖静乾收拾起书卷教案,便出了门。
今天还得去两户富庶些的大户人家开小灶讲些文章,不能耽搁了。
耳边忽地生出一缕轻风。
埋头掏钥匙的他并未在意,自顾自锁了门。
“咻~”片刻后,空无一人的学堂内发出轻响。
一道身影凭空出现,于讲桌旁负手而立。
此人着青衫,发髻高高束起,鼻梁上架金丝眼镜,一副儒生打扮。
看面相,应在不惑之年。
中年儒生眉头微蹙,左手成拳抵下唇,正自思索。
片刻时间后,他眉头舒展开,似有所得。
但脸上,却现出复杂神色。
“那搅动风云之人真在这小镇?此等边缘之地,便是天命加身,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他在胸前虚划出某种印记,随即露出悲悯神色:“吾名‘明德’,却要行这不仁之事…诸位,君命不可违,国运重于山。你等故去后,我亦会追随。若心下有怨,自可在九幽下再行清算!”
言毕,身形微动,下一刻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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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静乾出了学堂,将书卷在腋下夹牢,便向西转入官道上。
按说以他此等身份,日入斗金,自可雇马夫驾车出行。奈何来时已在镇上那些愚民面前表了态,如今时日尚短,自是只能保持“俭以养德”的纯良模样。
已至午时,官道两旁摆摊之人争相吆喝,脸上大都洋溢笑容。
但他们的热情注定无法打动肖静乾,无法将其脸上的阴郁消融。
于是,原先都会客气打招呼的镇民这会儿便装作未曾看见,生怕一开口便会触了肖先生的霉头。
“这小子伶牙俐齿,懂的东西也着实不少,真是这鬼地方生出来的?”肖静乾走了数十步,忽地停下来,心下生出疑惑。
看来,晚上有必要再去自己那便宜堂兄那儿蹭顿饭了。
这般想着,他抬起脚刚要继续赶路,耳边便传来了呼喝声:“乡亲们,昨日我等聊到三大帝君,说到一万两千年前他们如何单枪匹马抵抗万千巨兽。当时那场面,可谓空前绝后呐…”
五丈外一处角落,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宁帆,同样来自外地,命数却与自己不同,只能落得说书先生境地,在此靠着听书人的微薄赏钱混口饭吃。
肖静乾向来不屑这等街头卖艺之人,别看此人衣着齐整,头发拾掇得也还算干净,但终究出身卑微,毫无作为。你看现在,只能靠着一张嘴胡乱编些故事,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但现在,肖静乾停了下来。
宁帆今日所言,他在讲堂上也听沐秋来说过。
若是这样,便能说得通。许是昨日那小子放课后闲逛至此,顺势听来了那些说辞。
而那小子离开时的话语,也定是自某位长辈处学来,留作唬人用。
“我就说嘛,没有一番阅历,不曾体会世间百态的穷小子,又怎会有如此见识?”
看来,今晚可以安稳待在家中,不消与堂兄虚与委蛇。
肖静乾摇摇头,步子再度迈开。
但下一刻,他又再度驻足。
因为人群中有人开了口,大声道:“宁先生,昨日我们并未谈及三大帝君之事,不是么?”
“不可能,我记得说与你等听过啊!”宁帆的呼喝声变得更高。
“宁先生,我兄弟二人每日午时定然准时来此,听您谈论大陆轶事,讲述今古趣闻。但关于三大帝君,的确无丝毫印象。”又有人回应道。
宁帆眉头微皱,随即露出恍然神色,惊堂木在手中轻磕:“我记得了,原是昨日离开后偶遇一小童,被他缠住询问一番,却是未曾与你等说。”
他放下惊堂木,对着周遭人群抱个拳,歉然道:“乡亲们,今日便补上三帝与诸巨兽大战。若听得痛快,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那也吆喝两声,捧个人场!”
他清楚“言多必失”的道理,随即直奔主题道:“大禹帝君带领商汤帝君和姬发帝君,彼此配合,协同作战,击败了…”
肖静乾心下有了数,刚要离开,人群外围便传来惊喜吆喝:“呦,肖先生!您也是来听说书的么?”
吆喝声让不少人回了头。
眼见真是肖静乾,大家纷纷行礼,同时将其请到最中心,只与宁帆隔着那张半旧木桌。
这是听书的最佳位置。
肖静乾面色稍霁,说着诸位无须客气,心下却极为无奈,暗道愚民最是烦人。
宁帆站起,同样对着他抱拳鞠了一躬,这才继续说起三帝轶事。
一刻时间倏然而过,肖静乾终是再耐不住,道了句有要事在身,便扔下数十枚铜板的赏钱,告了别大步离去。
日头高升,午时过半。
镇上的大户大都落在西南角傍海沙滩上,距离此处尚有些距离。
嘴里嘀咕一声“晦气”,他加快了步伐,小跑起来。
与第一户人家约定的时间,还剩下半个时辰。
百丈外,依旧被众人围在最中央的宁帆,瞥了一眼此处。
眼底,似乎有别样情绪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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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身为说书先生,宁帆与其他人不同,不管听众多不多,也不管木桌前的铜盆里赏钱够不够糊口,午时起午时终,固定说书一个时辰。
就像落在鸡群最角落的野鹤,孤独而显眼。
这般行径,已然经历了一年有余。
起初时候,镇上听众皆不适应,时有怨言。毕竟,对于说书这件事,一个时辰算不得长。
奈何宁帆故事委实说得精彩,往往令人身临其境。长此以往,众人便习以为常,同时改了口,不再责怪,反倒称赞其“具备纯粹说书人的职业操守”。
但今天,宁帆却失了这坚持一年多的操守,只说了大半时辰,便对着身前身后百来人鞠个躬告声罪,开始急匆匆收拾本就不多的行当。
“宁先生,午时还未过,怎的就不说了?”身旁众人自是不答应,有大汉扯着嗓门嚷嚷。
“对啊宁先生,三位帝君的大战正说到精彩处,可不能吊咱们胃口呐!”有青年附和,神色间带着期待和焦急。
宁帆三两下将麻布织就的包裹系紧,跨在肩上,朗声道:“诸位对不住,今儿个真是有急事,迫不得已先行一步。”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宁某心下有愧,这些赏钱大家便拿去分了吧!”
盆里铜板胡乱散着,约莫三四十枚,不算少。
而这,便是他的小心思。
果不其然,一听到这句话,人群当即纷乱起来,再顾不得围着他。
白听书白领钱,天底下这样的好事儿可不多。
宁帆摇头,身形微微晃荡间出了混乱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