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府夫人身子见好,一家人满心欢喜去寺里还愿,又续在城郭设粥棚施舍,发散钱财接济贫瘠,鱼之南原本赌气并不灵验,眼见母亲好转喜不自胜,便重新躬行食粥广施福泽。
她戴顶素纱幂篱,递碗舀粥亲力亲为,纵有面前者皆是臭垢褴褛的乞丐也没有懈怠厌弃。
“给我来一碗清粥,要稀的。”言者醉醺醺的语气里还忍着疼痛。
之南没有抬头有些纳闷。
她盛好准备递去时,慢慢抬头才发现是平城君家的公子迟钰牵着马,红着脸两眼涣散。
未等她言语,迟钰轻佻的掀起幂篱,“那日黑灯瞎火没有见得姑娘容颜,今时挑巾一看果真是佳人。”抛下明朗一笑。
之南抚面只觉滚烫,满颊桃花色,心头悸动,觉得他荒唐轻慢又有些心悦。
“喂,你……”一向牙尖嘴利的她一时竟因人窥了容颜羞怯的说不出来话,将粥碗木讷的塞给他。
隔着面纱相顾无言,她有些语塞。
“放肆你竟敢玷污我家小姐。”一旁的丫鬟采儿立即冲上前训斥。
“别误会,我从酒楼出来有些胃烧,正好见你施粥就讨碗清粥。”
迟钰咕嘟咕嘟饮尽胃痛好了许多,舒展了眉头。
“好喝,谢了。”他满足的跃上马背,“姑娘明日有七夕闹市晚上人多玩意丰富,你何不来凑凑热闹。”说毕扬长而去。
“姑娘,这人真是个登徒子竟敢当街羞辱你,回去禀报老爷报官把他抓起来。”
“罢了!采儿,我们回家吧。”她难掩喜色,心有打算。
回了鱼宅。
“爹我也要去七夕晚市,咱家从上京迁此,我从没去玩过。”
“嗯,也好,你母亲身子见好也解了孝,也好去散散心。”
芦雪因是女儿缘故,又心灵手巧有了婆婆的教授便入了炼制香品的门径,乞巧日女儿们都需佩戴香囊沐浴香汤,唯物阁前门庭若市水泄不通,可谓一物难求。
这日,一个跛脚独臂,苍颜白发的古稀老翁逢人问讯着什么,脸颊上有几道狭长的疤痕,迫切却谨慎,大抵有什么难言之隐,辗转几人没有结果终到一老妇前才有了眉目,“你说孝臻巷养蜂的秦家?兹他家儿子充军走后,都是那个未过门的儿媳赡养的老俩口直到几十年前亡故了。”她说罢,又问他“你是什么人啊?为何要打听他们家啊?”
他听罢,黯然伤神泪光盈盈,阔别归来却是近乡情更怯令人唏嘘,遭人问起如鲠在喉不敢明身份,心中面对这白云苍狗便似烂柯人,凄楚失言抹了泪又立马答到“啊,我……我是他家的远亲,本来投奔他们的,何曾想十多年竟已物是人非了……那,那个姑娘呢。”
“她啊一辈子受了寡没有改嫁。”
他完后怅然若失,心里满是愧疚,没有为父母送终,同时亏欠她的实在太多,自己苟延残喘垂死边关的日子,是未过门的妻子在替他尽孝,也是他几十年没有音讯断送了她的一生。
摸摸索索来到一家敲开门,来了一年纪相仿的老伯上下仔细打量着这人,片刻分明的惊喊:“是你。”
到了他家二人叙旧才知,那时应征入军到了边塞,两军交战战事惨烈,秦淞失了半条腿一支胳膊受伤严重,脸也被刀剑破了相,深知自己是个废人不久于世,在血泊尸野中颤栗着就以残力,嘱咐同去的邑人返乡时携去国家偿慰的军饷几两带给二老,又托他不能告诉母亲自己的伤势,父母年事已高若过于悲痛劳神伤了身子自己再难安心瞑目,就骗他们二人战中走散没有音信,同时规劝那女子改嫁不要等他。待高堂故去寒食清明替他祭拜,了无牵挂自己好在九泉之下安魂。
邑人本不肯答应奈何他血流不止苦苦哀求只好答应请愿作一死别。军队班师后,余下征人应国政编入卫所,在边塞屯垦种地兼以戍边打仗。
秦淞了却残念满身血垢倒在尸丘上,本以为自己要与枯骸死尸,饮寒风长眠于此化作狰狞的骷髅,再睁眼时自己躺在毡帐里,身旁是个哑巴牧女在照顾他。
原来军中要堆尸焚骨防止瘟疫肆虐,牧民在尸堆里见他还有奄奄气息把他抢救回来,照顾他的是个哑女早间没了父母和阿嫲一起生活。秦淞命大捡回一条命,但终究落下残障。
“我知道我死了才好,死了才好。我本不该再苟活于世的。”被刚救下时他自怨自艾是个废人是拖累,整日绝食发疯撞地把头磕的鲜血淋漓,但求结束自己的性命,哑巴牧女呃呃啊啊不知所措拼命拦住他,一同把头磕在地上。
“我是个拖累,她救了我……”秦淞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她受伤,只好喝水吃东西顽强活了下来。那以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额间眉宇脸颊都是疤痕,体无完肤。他认为自己丑陋的面容会让她们恐惧,自己更会是她们的累赘。只得拖根笨重的木棒步履维艰,带着脚镣似的跌倒在泥浆里,那之后他在军营里做了个跛脚羊倌。原漠无垠胡地苦寒,兵将驻扎幸有父母妻女来此安家,而他离群索居举目无亲。
“我面相可怖她竟却不怕我。”哑牧女没有因为他破相而害怕,时常去陪他,他没有拒绝默许她的跟随,自己心里满是感激。执策临牛羊,扬鞭飞尘,听牛哞扰穹庐看草肥养羊膘,日子在马蹄下塌过日子在小河里流转。
随着时光的迁徙,模样身形巨变的他隐姓埋名,也曾想拖着残废的身躯归去故里,不能为父母尽孝只能增重家人的负担,而自己早已没有往昔的面容会让妻子嫌恶,终究消缺了团聚的奢望。心里只希望妻子可以改嫁他人一生无忧。
妻子寄来的书信本和他相差不远,军镇里识他的人死的死回的回,无人收下信纸只好再次远渡,若是他真的见到了字里行间的殷切真情是否不再逃避,会不会抚慰他的创伤和自卑,矛盾反反复复折磨着他,他依旧选择了把乡愁吞没让孤独渐渐噬去他的情感就这样入征蓬漂泊。
他勤恳吃苦良善心里满怀感恩,哑女的阿嫲看在眼里,临死前把哑女托付给他,他自知阿嫲一家有恩于自己虽有疾不能自顾,也只好答应她,看着她可以安详合眼。
边疆之生茕茕孑立,她来时无声润人有情,一日日的笑颜淡化着苦痛,互相取暖。漫慢光景才明白心意,那一天对着阿嫲的坟冢和绵延的草甸丘陵起誓,二人结为夫妻携手余生不离不弃。
本以为他们会在边地渡过此世,那一次寒冻雪封他感染风寒再一次直面死亡,弥留之际的心愿就是再回一次故土,如今他子孙绕膝古稀之年重回故里。
“我以为她会改嫁……这辈子我负了她!”
男子低估了他在女子心里的位置。
女子高估了男子对她的爱和面对挫折的勇气。
这一生是难以弥补的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