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撼天的书房内，陈列着几个形状各不相同的架几案，或是古籍，或是收藏的古物，清涟公主尚佛，焚的是凝神静心的檀香，灯火昏黄，却能清楚映出云撼天气愤的神色及脖上爆出的青筋。
“说！为何去百花坊？”云撼天狠狠地拍了书案，笔搁上的笔随之震动，让人觉得他似乎能一下子拍裂这张书案。
而案前的云明暄和柏黎川垂着脑袋，恭敬地站着，云明暄脸上多的是恐惧与额头上豆大的汗滴，而柏黎川却镇定得很。
云撼天似是气得有些顺不过气，一下子坐在了椅上，清涟公主在一旁抚着他的胸膛，在为他顺气，即使有些生气，但语气还是像往常一般柔和：“黎川，你怎么也学坏了？快说，去做什么了。”
“伯母，”柏黎川作揖躬身未起，缓缓地解释道：“我和明暄并非是去寻欢作乐的。我们猜测着十花散之事与北狄使团进京有关，便顺着这条线，查到了慕容成杰前些日子去了百花坊，怀疑他们正是趁着灯节人多眼杂之际，暗探无法监视之下，在井内下了毒。”
“那你们查到了什么？！”云撼天很是愤怒，此事是他的一个下属偶然看到的，因着此事，他同那下属道了好久的此事弊端，买了许多情面才让那下属闭上了嘴。
柏黎川接着说道：“想必伯父已经知道了慕容成杰有意与我们合作，他适才说了，这百花坊有问题，他在花魁楚芊芊的房内发现了机关暗门，我猜想，这北狄使团内有人与这楚芊芊勾结，更或者，是跟整个百花坊勾结。”
“我知道此事隐秘，你们想自己查，不肯假托人手，”云撼天听了这番解释，才消了许多气，“但你们行事也当注意，虽然你们二人素来低调处事，京都的平民认得你们的身份不多，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这次若非是我的下属，你们二人的名声，侯府的名声，都会因此事受损。”
“是我们疏忽了。”柏黎川解释后，云撼天算是默许了他们继续查此事，便让他们退下了。
云撼天与柏长青探讨后，并没有向皇帝禀报此事，皇帝近些年不断抬举旁人，反而有些忌惮两位侯爷，前不久试图将云撼天手下的兵权分散，却被柏长青一番合理的解释给驳回了，而两位侯爷有意让两家孩子联亲更是被皇帝几番有意无意地拒绝。可见，这皇帝已经对二人起了疑心，现下一举一动，都事关整个家族的兴亡，不可走错一步。
云撼天想查北狄使团，却也不便，若是与北狄使团来往过多，怕是会被皇帝怀疑外通敌国，既然孩子们想查，也查出了眉目，他便默许了。而清涟公主也知道自家夫君的处境，近来皇后总是召自己入宫话家常，看似和睦，可只有云柏两家知道，这是在怕两侯爷造兵谋反，若是她在宫中，皇帝便有了与他们交易的筹码。
“慢慢来吧，相信孩子们，”清涟公主握紧了云撼天的手，笑着说道：“这未来是孩子们的，两侯府的未来终究是要他们来扛的。”
“我虽对暄儿严厉，但我终究不希望他吃得太多苦，反倒希望他平平淡淡地过一生。”云撼天盯着晃动的烛火，“平日里总说让他扛着侯府，可我心底却更希望，我们一家都是普通的百姓。”
慕容成杰已然离开，他不能待得太久，若是再待久些，别说看着他的暗探，连北狄使团都会怀疑他与云府有所勾结了。好在这几日，他都只与云璇玑来往，并没见过云撼天一面。
而云明暄满身冷汗，与柏黎川回到云璇玑的书房内，云璇玑此刻正在绘着图纸，见他们二人回来，便搁笔，几步走上前去：“听如华说，是爹知道了你们去百花坊的事，可解释清楚了吧。”云璇玑本是觉得柏黎川跟去，应当是能解释的清的，可瞧着自家哥哥这副模样，却又有些担忧。
“解释清楚了，”柏黎川拍了拍云明暄的肩膀，道：“他这是太怕你爹了。”
云璇玑扑哧笑了出声，想起了柏黎川的荷包，便拿起他的荷包，递给他：“喏，你落下的荷包，收好了，莫要再丢了。”
柏黎川接过，没觉得里面有何异样，只是没放银钱，没有重量，便道：“里头也没得钱，丢了也无碍。”
“谁知道有碍无碍……”云璇玑低着头小声地念叨，柏黎川没听到，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云璇玑抬头笑道，“这天色也不早了，要不要留下来用饭？”
柏黎川笑着摸了摸云璇玑的脑袋：“你既然留我了，我岂有不留的道理。”
云明暄现下才缓过神来，“得留得留，好兄弟，若是没有你，我定然是解释不清的。”
三人便要去用饭了，而云璇玑小声吩咐门口的如练：“瞧瞧去帮我拿套男子的服饰，记得要看上去就是个贵公子的。”
如练点了点头，便手脚麻利地去秦思意的府中求了一套，因着云璇玑虽个子也算高，但比起男子的身板确实瘦小了许多，下摆衣袖都会长出许多，这尺码一时不好找旁人借，但秦思意手下的店铺恰好有丝绸庄，又有裁缝铺，应当是有这种特别的尺码。
用完饭后，柏黎川去同云明暄探讨些事，而云璇玑同清涟公主在房内学女红。
清涟公主瞧着自家闺女这绣工惨不忍睹，便道：“人家家里的姑娘，都是女红刺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我家这姑娘，棋书画是好，可偏偏连个乐器也学不来，这便罢了，女工刺绣也是如此差，若是论起国家大事，兵法奇门倒是样样精通。”
“娘，”云璇玑栽进清涟公主的怀里，撒娇道：“您又取笑我。”
清涟公主抚摸着云璇玑的脑袋，“你呀，好在是你柏伯父一家喜欢你喜欢的紧，不在意这些，若是换了旁人，怎会觉得你这个媳妇好呢？”
“……”云璇玑不语，却羞红了脸，但还是把脸埋在清涟公主的怀里。
“黎川这孩子好，我上次问过他，是否真心喜欢你，这孩子却没犹豫，觉得你是千般好万般好，”清涟公主缓缓说来，“爹和娘素来不喜欢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任你想学什么就去学，后来时常担忧你若是嫁了人，是要管家的，若是这性子，与夫家婆母能处得好吗？好在黎川喜欢你，虽是侯府，但亲朋妯娌不多，也没得那么多勾心斗角，你柏伯父，柏伯母也疼爱你，不会亏待你。”
“娘，您在说什么啊？我才及笄没些日子，您就盼着把我嫁出去了？”云璇玑知道，女子终归是要走到这一步，但她不想那么快就嫁人。
清涟公主知道皇帝虽不想两家联姻，可按着云撼天的性子，旁的事可以听凭皇帝做主，可云家兄妹的婚事，定是要他来做主的，皇帝也不好因着此事与他翻脸，多年的战功摆在那里，也不是空口白话来的。
“你这丫头野得很，还敢提及笄的时候，礼还未结束，就敢同你兄长和黎川跑出去玩，”清涟公主想起了那日，满府找不到云璇玑，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云璇玑落下个“任性妄为”的名号，以致于虽是侯府千金，却没人敢来提亲，道：“是时候该找个人来管管你了。”清涟公主清楚得很，说是找个人来管她，可柏黎川定是会把她惯到无法无天的。
“我瞧得出来，黎川喜欢你喜欢的紧，前些日子皇后跟我说，玉鸾喜欢他，本求着皇帝赐婚的，可黎川却说了，只喜欢你一个，”清涟公主缓缓说道：“还有顾太医的孙女，原本是想让顾太医去说的，毕竟顾太医救过你柏伯父的性命，不好驳回。好在顾太医知道你们两关系好，又因着你常常去拜访他，便没管这档子事。”
“啊……”云璇玑很是迷茫：我怎么都不知道啊。
那时云璇玑年纪还小，心里只记挂着柏长青留给她的课业，而这些贵女们她不怎么来往，若是能见的上面的，只有宫宴或者旁人家的宴席才能见到，却也不相熟。倒是瞧过她们与柏黎川说话，但她看得分明，柏黎川虽然面上客客气气的，但却没有跟她相处时的自在。她便也不觉得如何，只以为是应酬罢了。云明暄倒是想同云璇玑说，可柏黎川不让。
“你这性子，说细腻吧，有时却大意得很，定然不知道黎川为你舍了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儿，你的玉鸾表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琵琶，更被称为国手。顾太医的孙女呢，刺绣是一绝，”清涟公主瞧着云璇玑抬着头，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己，却还是道：“娘不是在贬低你，你也很聪慧乖巧，但为人妇这点，你却是比不过她们，所以你才更该珍惜黎川啊。”
“娘，”云璇玑起了身，反驳道：“你此话不对，为何我们女子就得学会那些女工刺绣，琴棋书画，习女训女德才能是好的妻子？我们女子也可读四书五经，也可学兵法奇门啊，我不觉得我们比男子差在哪里了。”
“这性子，真是像极了你爹，”清涟公主一笑，云璇玑这话，在那个礼教束缚的时代，可以被说为大逆不道了，但清涟公主却不在意，她也曾有着这样的志向，帮着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哥哥登上那至尊之位，她也确实这么做到了：“你喜欢就好，只是这话，当着自家人的面说是无碍，到了外头，便不要说了。”
云璇玑点头，而清涟公主却抱住云璇玑：“娘也不希望你那么快嫁人，当时生了暄儿后，没想到还有你，太医与产婆本劝我舍了你，但娘不舍得啊，为了你，娘闯过那鬼门关。你是娘心头上的一块肉，哪舍得你嫁人离家？可现下朝廷看似平静，过些时日若是不太平了，只怕你想嫁却嫁不得了。”
“怎么会呢？皇舅舅对我们家那么好。”
“是啊。”清涟公主叹了口气，心想：可自古帝王无情，一时好岂能当作永世好啊。
可她没说出口，这话她不能说，若是被旁人传出去这等如同“兔死狗烹”的话，便是大逆不道了。
“璇玑，黎川是喜欢你的，可你呢？你虽整日与他玩，但娘是看不清你的心思的。”清涟公主问道，她确实看不清，若是说璇玑对柏黎川的感觉与对旁的男子不同是没错，可倒是感觉不像恋人之间的情愫。
云璇玑此刻却有些手足无措，“应当，是喜欢的吧。”
“应当？”清涟公主疑惑。
云璇玑挠了挠头，“我原本以为我是把黎川当作好朋友来看待的，可最近他因为查十花散的事去百花坊，虽说他跟那个花魁没有什么关系，但，我老是因为这件事莫名地生他的气，我也不想生气，可一闻到他身上的胭脂味，就有些不开心。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的心绪就是很乱……这算不算喜欢？”
“璇玑，感情的事，旁人说的不算数的，得你自己看得清，拎得明白，问你自己的心。”清涟公主虽觉得云璇玑应当是喜欢柏黎川的，可云璇玑得自己明白这份感情，这样两人的情缘才会走得长。
“问自己的心，”云璇玑颦蹙，道：“可我也没喜欢过人，也没看过那些情爱的话本，怎么知道呢……”
“时辰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清涟公主透过窗外映着的云撼天的身影，在外面久久未进门，便结束了话题。
云璇玑便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出了门瞧见云撼天，还未说话，云撼天摸了摸自家宝贝女儿的脑袋，他的下属应当很难想象到素日里严肃冷酷的他也能流露出这样宠溺的微笑，“天晚了，凉的很，快些回房休息吧，来。”说罢，便将自己手中的手炉放到了云璇玑手里。他本就是练武的人，是不惧这春寒的，只是以前战场上受了伤，顾太医吩咐过注意保暖，这清涟公主便谨慎得很。
云璇玑便捧着手炉回了屋。
而云撼天一进屋，清涟公主让身旁的侍女退下去歇息，便将备好的热茶端了上去，将云撼天的外衣褪去，“你听到了吧。”
云撼天点了点头：“我一直想着让璇玑嫁给黎川，因着黎川是喜欢她的，在京都，能找到一个疼爱自己的男子不容易，哪有那么多情投意合呢。却忽略了璇玑的感受。”
“你是怎么听的呀？”清涟公主笑出声，“你难道没瞧出璇玑这丫头是喜欢黎川的吗？”
“啊？”云撼天长大了嘴，一脸迷惑，在他这种粗糙的汉子而言，女子得是亲口说了“我欢喜你”才算是喜欢，像云璇玑这种不明了的，算不上喜欢。
当初他虽是喜欢清涟公主，也直截了当地跟她说明了，可清涟公主因着害羞，当时跑开后，他却以为是清涟公主不喜欢他，而又与柏长青有说有笑，便以为她欢喜的是柏长青，后来都避着她。直到清涟公主有次在他府中喊了一句“我欢喜的是你，不是长青”，二人这才处一起。
“你连自家女儿的心思都不懂吗？她现下就是醋着黎川与那个花魁接触，这便是喜欢，想让他身旁只有自己一个女子，心里只揣着自己。”清涟公主解释道。
“那璇玑还在迷惑什么？”
“璇玑这丫头这是情窦初开，瞧不清自己的心思，现下只差一个机缘。”也只有清涟公主能瞧见云撼天犯懵的模样，在外，他是威风凛凛，果断杀伐的大将军。
“……”云撼天像是想起了什么，清涟公主挥了挥手，他一把握住清涟公主的手：“我想起来了，难怪当年你见了我都会回避，只到清河向先皇求亲，才会来我府中同我说出那番话，这便是机缘。”
“嘘，莫要再提她，若是传到皇兄的耳朵里就不好了。”
而云璇玑房内。
如练已准备好了男子的衣裳，秦思意倒是挺说了这番话，还给云璇玑写了封信出谋划策。让她装作秦思意的弟弟，还给云璇玑一张秦思意的钱庄的凭证，和秦思意贴身的玉佩。
确实，若是被人发现她是侯府千金，会不方便。但若是装作秦家的人于秦思意无碍，行商之人本就没得什么好名声，秦思意一个女子撑起这么大的生意，不免招来旁的商户妒忌，给她编排些闲言碎语，最怕的就是谣言，好在秦思意素来做些善举，又有云府撑腰，她的生意倒也好。
云璇玑握着秦思意的玉佩，很是感激。想着明日就要见到那个楚芊芊，她既激动，又有些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