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外,早有轿子等候多时。
见婉儿准备妥当,冯县令毕恭毕敬地送一位手拿拂尘的公公从府里走出来,嘴里还叮嘱道:“以后小女就全仰仗公公了。”
“好说好说,这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事,在宫里我是见多了。冯小姐有没有这个福分,就全靠她的造化了。”公公看着一旁侍从从管家手里接过的礼物,满脸堆笑。说罢,见冯小姐还在轿前徘徊,扬了一杨手里的拂尘,“时辰已到,冯姑娘请上轿吧!”
婉儿心知此去可能就是永别,不由得再回头看向马夫人。
知道婉儿心中所虑,马夫人点点头,示意她放心离去:“好孩子,你就放心去吧。为娘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苏大娘的。”
婉儿不再多留,一头钻进轿子。
“起轿!”随着一声叫喊,几名轿夫和随从抬着轿子离去。
不远处,苏大娘在燕儿的搀扶下,倚在一根柱子上看着渐渐远去的轿子,流泪自言自语道:“婉儿,你可千万要保重啊!娘我从今以后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你早些回来。娘我等着你回来!”
矫内,婉儿的泪水早已浸湿了妆容。娘,原谅女儿我不能在你身边尽孝了。女儿不在,你可一定要保重自己啊。前途未卜,连冯小姐,夫人她们都觉得凶险的地方,婉儿我又该如何面对呢?
前一晚,天降大雪,黄琉璃瓦、青砖地、铜鹤、日晷……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大内皇宫沉寂得如同一座荒庙。
婉儿偷偷抬眼,四处张望着。耳边响起的,是敬事房总管吴公公的训话声。
“各位家人子,咱家不管你们是皇亲国戚,还是名门将相之后,只要是一脚踏进了这宫门,从今以后,凡事就都得遵从这宫里的礼仪规矩,听从咱家的吩咐。”
毕恭毕敬地听着太监才有的那样阴阳怪气的训斥,婉儿低着头,屏气凝神。这进宫的一路上,听着同来的家人子们的议论,看着来来往往屏气低声的宫女太监,心里越发惶恐小心起来。但环顾四周,底下早有秀女不满的轻哼。
右前方一个头上斜簪着碧玉玲珑簪的家人子正愤愤道:“不过是仗着有皇后做靠山,就在这里得意起来了。等着吧,有朝一日,等我戴上了凤冠,有你们好受的!”
虽未见其人,但少女狂妄的口气,连婉儿都忍不住惊诧起来。
“哼,不过是皇后身边的一条狗!”她旁边的秀女也随声附和。
吴公公显然是听见了,一脸的傲慢,面色冰冷的继续说道:“各位要是不服,等将来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再来向咱家讨债不迟。别说他日各位能侥幸蒙得圣宠,就算是有朝一日被当朝天子看上了,这能坐上中宫之位的又有几人呢!”他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这历来老死深宫,至死都不曾见过圣上一面的,他见多了。
吴公公训完话,吩咐一边的小太监带家人子们到各自的寝宫休息,并且每位家人子配一名宫女侍奉饮食寝居。
婉儿跟在一群家人子后面,被太监领到一个房间前,侍奉她的宫女春娆正欲推门,耳旁却响起了一个女子愤愤不平的声音:“哼,凭什么她住在朝阳的正室,而我家小姐却要住在偏房。”
婉儿抬头一看,原来,她所在的房间正巧处在一排房屋的正中,而那位头戴玲珑簪的女子分到的又刚好是最右边的一间偏房,难怪她身后的侍女心生不平。
一旁的太监也愣住了,这秀女的房间原是按顺序排的。若是眼前的这位秀女不平,二人闹了起来,那其他的秀女只怕也会跟着起哄。况且眼前闹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兵部尚书之女杜紫芸。且不说尚书大人在朝中的权势,就是这次为了杜小姐进宫之事,杜家上上下下就打点了不少银子。这不,眼前服侍她的宫女,也是杜家偷偷遣人送进宫的,杜家小姐在闺中时的侍奉丫鬟绿珠。
就在执事太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婉儿已走到那位女子面前施了一礼,浅浅一笑:“姑娘若是不嫌弃,就请去我那屋住好了。”
“怎么?你这是在施舍我吗?”婉儿本是好意,不想那女子反唇相讥。
“婉……”婉儿自知失言,顿了一顿,小心地改口:“我是怕万一姑娘住偏殿不习惯,梦瑶自由家贫,随遇而安,向来对衣食起居也不是很在意。”
“敢问妹妹令尊是何人?”见婉儿说得诚恳,黄衣女子语气也渐渐缓下来。
“家父乃颍州阜阳县令冯敬之。”婉儿强作平静,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说错半句。
哼,果然是乡野女子,难怪如此承让。
“那我就不客气了。”黄衣女子转身,“绿珠,我们走。”
和黄衣女子交换了住处,回到房间,跟在身后的侍女早已不声不响地去铺好被褥。婉儿下意识地想去帮忙,然而,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便在一旁的桌边坐了下来。
刚才的换房风波总算平息了,又想起自己方才差点说漏了嘴,她暗暗告诫自己,日后不仅言行举止要有冯家小姐的样子,还必须时时刻刻记住自己是冯梦瑶,不再是苏婉儿了。
见婉儿正在桌旁出神,早已将屋子收拾妥当的春娆倒了一杯茶递给婉儿,愤愤不平道:“姑娘,我就不明白了。那间朝阳的房子明明是您分到的,您为什么要让给她?都是参选秀女,凭什么她就要住最好的!”
“算了,不就是一间房子吗?住哪不都是一样呢。”见春娆替自己打抱不平,婉儿反倒笑着安慰,丝毫没放在心上。
“姑娘倒是大人大量,只怕人家未必是善主,姑娘以后还是小心些好!”春娆见梦瑶容貌出众,心地善良,怕是日后免不了遭人嫉妒,不由得好心相劝。
“多谢姐姐提醒,梦瑶会尽量小心的。”今日的风波不过是小事,梦瑶不明白春娆为何眼中满是担忧。
“姑娘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一堆事呢!”这位冯姑娘倒是位心善的主子,而且又是沉鱼落燕之容,将来只怕在这深宫之中免不了要遭到众人的欺凌和嫉妒。春娆服侍梦瑶睡下,不再多说什么。
婉儿因想着春娆担忧的眼神,再加上前路茫茫,在床上竟一晚未曾睡好。
翌日清晨,她早早起来,洗漱过后,一推门就看到昨日和她换房的那位女子。
两人寒暄了几句,婉儿这才知道这位杜姑娘是当今尚书大人之千金。
见梦瑶容貌秀丽,虽只穿了件淡绿色的宫装,亦不曾怎么装扮,但还是掩不住眉目间的秀丽之色。紫芸暗暗心惊,心念一转,脸上堆满笑意:“昨日承蒙妹妹相让,我才一晚睡得安稳。不想今日早起就又见到妹妹。看来你我姐妹二人真是有缘,不若我们结为金兰如何?”说罢,上前拉过梦瑶的手。
“在这宫中若有姐姐做伴,自是再好不过了。只不过姐姐身份高贵,我不过县令之女,如何敢高攀?”婉儿见紫芸愿意和她结为姐妹,脸上不由得露出欢喜之色,也紧紧的握着紫云的手。心想在这深宫中,多一个朋友也好多一个照应。再说紫芸是名门之后,自是凡事都比她强,也比她懂得多。若是有她照应,日后也不至于因自己的无知而触犯宫中规矩。
“你我既是姐妹,又何须在乎那些个身份虚名。以后你我姐妹在宫中互相照应,互相扶持。以你我二人的资质,还怕将来得不到圣宠吗?”看到梦瑶脸上满是喜悦,毫无心机的样子,紫芸心里不由暗笑,脸上仍是一副欢喜亲密的神色。
“姐姐误会了,我从未想过要得蒙圣宠什么的。我只盼着能及早出宫,早日回家与我娘团聚。倒是姐姐你,这样美的容貌,将来皇上见了一定会喜欢的。”梦瑶见紫芸句句以姐妹相称,心中欢喜不已,便将心事全盘托出。
“此话当真?”紫芸又惊又喜,睁大双眸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梦瑶的脸,想了想,又摇摇头,“只是,若是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妹妹的如花容颜?”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娘亲更重要啦!若不是圣意难为,我只愿今生今世不离娘亲左右。”一想到娘亲孤苦一人,自己又不能侍奉左右,梦瑶不由得松开了紫芸的手,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妹妹快别伤心了,若有朝一日我能得见皇上,一定会为妹妹求情,让皇上早点放妹妹出宫,早日与令堂团聚。”见到梦瑶脸上的泪水,紫芸不再疑心。
“真的吗?姐姐真的愿意帮我去求皇上?那,那我一定帮助姐姐早日见到皇上。”听到紫芸说要帮她,梦瑶转悲为喜,再次握紧紫芸的手。
“见皇上?哼,就凭你,也想见皇上?”一声讥讽从背后传来,不知何时其他秀女陆续出屋,听见二人的谈话。
紫芸看着刚才说话的秀女,目光懒懒地瞥了眼对方过于丰腴的身材,掩嘴一笑:“如果连我都不能,难不成,皇上还会看上你吗?”
“胖又怎么了,人家杨贵妃还不是如此,唐玄宗不是也一样宠爱她吗?”被众人讥笑的秀女,又气又怒,急着反驳。
“只可惜你不是杨贵妃,当今皇上也不是唐明皇。”不知又有谁接了一句,众人更是窃笑不已。
唯有梦瑶只在一旁瞧着,见那秀女被众人耻笑,心里暗自为她难过,又不敢多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年长的老宫女,身后跟着几个毕恭毕敬的小宫女朝这边走来。见老宫女神色严厉,梦瑶不由得推了推身侧犹自在笑的紫芸。
紫芸连忙会意,收敛神色,随众人一起恭恭敬敬地叫道:“李尚宫。”
“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哄然大笑,你们还有没有礼义廉耻之心?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自家的后花园吗?还自称是什么大家闺秀,我看,连个小宫女都不如。”李尚宫脸色一沉,厉声呵斥。
“莺儿,燕儿,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刚才那几个没规矩,当众发笑的家人子给我揪出来!掌嘴!我倒要看看,以后,还有谁敢不把这宫里的规矩当回事!”李尚宫往那儿一战,气势逼人。
而她身后唤作莺儿,燕儿的那两个宫女早已上前将方才发笑的那几个秀女拉了出去,当着众人的面掌起嘴来。
啪啪啪啪的掌嘴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心里怦怦直跳。紫芸脸上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刚才若不是梦瑶提醒她,此刻她只怕也在被打之列了。
刚才被众人嘲笑的秀女,心里虽然害怕,但想到李尚宫倒是为自己报了仇,不由得又面露得意之色。
一日的礼仪学习总算结束了,秀女们都累得动弹不得,又不敢在女官面前叫苦,各自被侍奉的宫女扶回房间休息。
“小姐,你真当那冯姑娘是好姐妹啊?”绿珠小心地扶紫芸上床,又帮她在全身的酸痛处贴药按摩。
“要不然能怎么样,杀了她不成?这次参选的秀女中,唯有她的容貌比我稍胜一筹。虽说我有爹爹帮着,出身比她高贵。可男人,哪个见了美色能不动心?皇上他再怎么英明神武,也是男人啊!”
提起梦瑶,紫芸的脸色变了又变。
“小姐说的是,听冯姑娘的意思,似乎并无意于后宫争宠,如此倒是帮了我们大忙。今日,若不是她提醒,只怕小姐也要受掌嘴之苦呢。”绿珠放下手中的药瓶,想起方才之事,对梦瑶产生了一些好感。
“但愿她心口如一,否则……”紫芸的眼神一点一点凌厉起来。否则,这个冯梦瑶,日后必会是她的大敌。
“依我看,那位梦瑶姑娘倒是真心与小姐结义,小姐不用太担心。”绿珠铺好被褥,小心劝慰。
“若她真心待我,将来我若得宠,必如她所愿,凑请皇上早日送她出宫。”紫芸的双眼看向远处,像是对绿珠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但愿,你不要辜负我啊!冯梦瑶!
就在杜紫芸在床上辗转难眠之际,那边的西厢房,梦瑶也无法入睡。
想起日间所学的种种严厉规矩,虽说那些行走步伐、请按问候之礼,练起来比自幼在家织布纺衣、采茶煨桑不知要轻松多少倍,但那种肃穆的氛围和针针见血的言辞,才进宫几日,梦瑶就觉得好怕,好累。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和母亲团聚的那天,但幸好还有紫芸这样的好姐妹陪着,在这深宫中不再孤单。想到紫芸,梦瑶心里总算有些安慰,面露微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