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应淘这回终于信了,老爹把大哥都搬出来了她还能不信嘛,大哥这人虽然痞了点儿,但比起老爹可靠谱儿多了,“那然后呢?你是将军了,然后呢?”
然后……
然后应非言就陷入了自己年轻时的回忆里。
那年的应非言,哦,不,是言子宗。那年的言子宗二十有五,在边关建立了功勋,被朝廷召了回来,交了兵权,赐了府邸,娶了娇妻,但日子过得并不称心。他是武将,是个粗人,但京城里的都是文官,条条框框的都是规矩,而且他没有身家背景,鲜少有人愿意与他结交,他也懒得和那些文人之乎者也。
唯有顾泰安是个例外。顾泰安是个寒门书生,在朝堂上,和言子宗的情况差不多,两人惺惺相惜也好,同病相怜也罢,总之就是成了朋友。
日子不咸不淡一晃过了五年,言子宗子女双全,可惜娇妻却体弱早逝了;顾泰安在这五年里认识了喜好交友的礼亲王,仕途也随之顺畅了许多。
这年四月,恰是顾泰安的独子顾长令八岁的生辰过后不久,宫里却出了件大事。
后宫里的事儿从来和朝堂上的事儿,息息相关,千丝万缕。时值太平,皇帝后宫充盈,一后四妃八贵人,其他没有封号的不计。皇后和皇帝是少年夫妻,在皇帝还是太子时候便娶的太子妃。太子妃乃太傅之女,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由先帝赐婚促成的姻缘,也因此,皇后并非皇帝所爱,两人成婚多年,皇后却只生了一个排行第三的儿子。
而皇帝最爱的女子,恰是当朝宰相的异母妹妹。弗登大位,皇帝便将她收进后宫,封为娴贵妃。不多时,娴贵妃传来喜讯,一年后给皇帝生了一个公主。只生了一个女儿,无论在宫里多么得宠,都不足以稳固一个女人的地位,何况还有皇后这样一个近乎无可挑剔、群臣拥戴的存在。可惜娴贵妃的肚子不争气,第二个生的还是个女儿,再之后那肚子更没了动静。
直到年初的元宵,娴贵妃终于再传喜讯,皇帝闻之大喜,宫中所有人都得了赏赐。
只可惜,期望越高失望也便越盛,三月中,娴贵妃滑胎,经太医诊断,娴贵妃的补品里被人放了打胎的药物,皇帝大怒,命令彻查此事,宫中顷刻人心惶惶。半月后,负责此事的禁军首领将皇后宫里的两个宫女抓到了皇帝面前,并且从皇后的寝宫里搜出了下在娴贵妃补品当中的落胎药,宫女对此事供认不讳,并暗指皇后乃是她们的幕后主使。
皇后拒不承认对娴贵妃有任何加害行为,加之宫女拿不出实质的证据指认皇后,此事便只能不了了之。虽然皇后没有收到这件事情的牵连,但凶手出自她的寝宫,此时纵是清者自清却也百口莫辩。
……
皇后宫里出了这样的宫女,治下不严的罪过肯定逃不过去,但她毕竟是皇后,加上没有证据证明她是幕后的指使者,皇帝也只能让她回宫闭门思过。
事情虽然平息了,但背后的闲言碎语是永远拦不住的,皇后不得宠,娴贵妃又风头正劲,宫人们闲来无事,舌根乱嚼两下,没的事情也成了有的。
娴贵妃丧子,心中痛恨难舒,又听了些风言风语,于是就到皇帝耳边吹了吹枕边风,皇帝心软,一道圣旨,皇后就被“请”去了城外的尼姑庵抄经念佛,祭悼先祖。
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因为皇帝的这一道圣旨,无异于被贬谪流放,打入冷宫。而生性温柔的皇后却只要求皇帝让她带着儿子同行,皇帝不喜欢皇后,当然对她所生的儿子也没有多少喜爱,同意是在情理之中。
四月中,皇后收拾东西,准备带着儿子悄然出宫。
当时朝廷正好分成两派,一派是以皇后为主的老臣,另一派则是以娴贵妃以及宰相为主的新党。皇帝年轻,太子未立,皇后又带着唯一的儿子出了皇宫。这对有心之人来说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啊!只要做的足够干净利落,几条人命可以瞬间从世间被抹杀,哪怕这人是皇后,是皇子。
而顾泰安和言子宗便在这时接到了密报,有人在皇后去往郊外尼姑庵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埋伏,欲将其诛杀之。
消息的来源并不可靠,皇后出宫的时间就在明天,消息如果是真的,他们有所行动,便是救了皇后和皇子;但消息如果是假的,皇后在娴贵妃落胎一事里没有彻底摆脱嫌疑,而他们和皇后又有所接触,被人到皇上面前参上一本的话,事情可大可小。
信还是不信,这是一个抉择。
最后言子宗因着武人的一腔热情以及对皇后的忠诚,还是决定带着人马在暗中悄悄保护皇后和皇子。
结果竟是意想不到地惨烈,树林里的围杀,成群的蒙面黑衣人,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当他杀出一条血路接近皇后和皇子乘坐的马车时,他只来得及救出被母亲牢牢护在怀里的孩子。
“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皓儿记住,不要报仇,一定要好好回下去!”年轻的皇后气若游丝地对唯一的儿子说出最后的叮嘱。
言子宗救下了孩子,杀手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带着六岁的秦皓在树林里且逃且打,到了第二天才顺利回到了京城。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京城在这一晚之间已经出了翻天覆地的大事。彻夜未归的“第一将军”被指谋害皇后、挟持皇子,府邸已被官兵包围,只要他一出现就会被抓进天牢。
言子宗活了三十年,尽忠爱国,报效朝廷,哪想过有招一日竟会被朝廷通缉!正当他悲愤交加、六神无主之际,顾泰安来接应了他,两人经过商议和打点,最终决定隐姓埋名,脱离这是非之地。
之后这一躲,便是十六年的光阴。
十六年过去,当年的许多事情都没有了下文。世间没有了将军言子宗,只有三鼎派的掌门应非言,皇帝的嫡子秦皓也不再姓秦,而是改叫了白丁。
应淘躺在客栈的床上想着应非言的故事。
她没想到师兄六岁的时候就经历了那么痛苦的事情,怪不得他对人总是冷冷淡淡,很难亲近。皇家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她不知道,不过说书先生故事里否认皇亲贵胄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想必师兄在哪里的日子也开心不到哪里去。
老皇帝既然不喜欢师兄他娘和他,又为什么非要找他回去呢?应淘想不通,但也没有多想。她现在只希望师兄能够尽快平安回来。老爹跟他说过,当年的事情很多都透着古怪,师兄回去其实是件危险的事情;而且朝廷上的事情也不跟江湖上一样,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师兄回去了,当年的事情虽然可以有个了断,但后果却是很难想象的。师兄虽然说过不会报仇,但他不知道师兄会怎么做,后果又会是怎么样的……
老爹还问了她,如果师兄这次平安回来了,是不是愿意嫁给师兄不逃婚了?
应淘歪着头撇了撇嘴,想了一会儿道:“知道是一回事,会不会是另外一回事。这个还是等师兄回来了再说吧。”
应非言“切”了一声,鄙视自家闺女敷衍的回答。
但应淘知道这不是她的逃避,正因为这次她想认真的对待师兄对自己的“喜欢”,所以这个问题她要等师兄回来之后让他当面亲口问自己,答应或是拒绝,她都要当面回答师兄!
回去三鼎山的这一路,应淘时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三鼎派还没有那么多人的时候,她迈着小短腿跟着师兄和大哥在山上满山地乱溜达;三鼎派人多了之后他仗着师兄的辈分最大,在一群师弟师妹里作威作福,虽然都是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但若没有师兄撑腰,自己日子恐怕不会过得那么舒坦。
以后她若没了师兄,日子可还能过得如此肆意?
……
白丁跟着秦肃到达京城的时候,年关将至,集市分外热闹,处处都是年货。
秦肃的亲王府邸布置得中规中矩,他经常外出游历,府里只有一个深居简出的正妃,偌大的府宅冷清且寂寥。
白丁在亲王府里被待为上宾,好吃好住了三天之后,他便见到了那个分别了十六年的人——他的父亲、当今天子,秦正。
白丁离开京城的时候只有六岁,对于一个从小在深宫里长大,并且不被父亲疼爱的孩子来说,秦正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印象和感情。
时隔十六年,坐在自己身旁的男人除了比记忆中的样子苍老和虚弱了一些之外,白丁并没有其他特别的感觉。
“皓儿,见到你长这么大了,父皇心里很高兴。”秦正拉着白丁的手,态度是从未有过的亲昵。白丁微皱眉头,他虽是嫡子,却从来不是被父亲宠爱疼惜的那个孩子,即使那时自己还小,父亲也从未对他流露过这样在乎的感情,突来的亲情反而让他感觉不适。
“多谢父皇关心。”白丁既然已经回来,便没有打算否认自己的身份。
“言将军还好吗?朕也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秦正对白丁和他母亲的事情或许处理得有些偏颇,但并不代表他是个无能的皇帝,他会这样问白丁,正表示他都知道并且默许了十六年前的事情。
“师父他很好,很喜欢现在的逍遥日子。”
秦正若有所思点点头,伸手放到白丁的肩膀上,语重心长道:“皓儿,既然你回来了,就跟朕回宫吧。”
“我也很喜欢现在逍遥的日子。”不卑不亢的拒绝,白丁坚持着自己的原则。
搭在嫡子肩上的手一僵,随即拍了两下,三分遗憾,七分掩饰:“这些事情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秦正说了“以后再说”便真的不再和白丁提起半句关于回宫的话,他真的就像一个等到儿子远游归来的父亲一样,只询问白丁成长的经历或者见识。
直到夜幕降临,跟来的太监示意秦正该回宫的时候,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王府。
秦肃和白丁一同站在王府门口目送秦正的轿子消失在黑夜之中。秦肃的手搭上白丁的肩头,唏嘘道:“皓儿,这些年,你父皇改变了很多,看到你回来,他是真的很高兴。”
“我知道。”白丁不动声色看着通向皇宫的道路,他并不认为秦正真如变现的那般关心他这个嫡子,十六年前不是,十六年后也不会有所改变。他相信,秦正在礼亲王府呆了一整天并且处处对他示好的消息明天就会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而这或许才是秦正想到达到的目的,至于原因——帝王心思,不容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