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儿巷的颜氏正骨堂门面很小,门上挂着块烂了半边的木牌——“专治瘸拐,手到骨正”。
任谁看到这块木匾,都会觉得这是家不入流的医馆,有招摇撞骗之嫌,不可能放心把自己的生死大权交到这家医馆的大夫手上。
可虽然看病的人稀少,每日也总有一两个病人光顾这家医馆,倒不至于歇业大吉。
堂内正坐着一位病人,是个年逾六旬的老太,她的儿子陪她过来诊病。
“大夫,我娘的病不要紧吧?”
颜老头一手支着腮,一手搭在老太的右手腕上,头一顿一顿的,似乎快要睡着了。
“大夫?”
“啊?”颜老头飞快抹掉了胡子上的口水,“哦……没多大事儿,能医。”
邹老太近来总是心悸,夜间偶有憋闷气喘之状,他的儿子带他跑遍了镇上有名的医馆,大夫都是摇头送客,直言此乃心痹之症,无药可医。
心痹往往不需多时就会引起真心痛,绞痛不能卧,手足青至节,旦发夕死、夕发旦死,可以说是阎王下的请帖,非人力所能扭转。
男人沮丧道:“那也没办法了,尽人事、听天命……什么?能医?”
“心痹不是无药可医吗?”
“谁告诉你你娘得了心痹?”颜老头这才抬起眼皮:“气怯神疲、脉象沉细,确似心痹之症。然而你娘唇舌色淡、印堂发白,此乃血虚之相,而非心痹实症,补血即可。”
“三十年何首乌、阿胶珠、熟地黄、白芍药、川芎、砂仁,再加一味秘制药引,温水煎服。两日一次,三个月便好了。”
听到何首乌、阿胶珠,男人睁大了眼珠:“这……你莫不是骗钱吧?连保安堂的陆大夫都说这是心痹之症……”
“我说能治就能治。”颜老头嗤之以鼻,“陆守仁要是能治,我跟他姓都成。你要是信保安堂,还来我这颜氏正骨堂干什么?”
邹老太拍了拍儿子的手,温言对颜老头道:“我知道我这病活不了多久了,我家老头子也是这么去的。这些药材太名贵了,哪怕能多吊着一口气几个月,也没有必要。我活到这把年纪,已经足够了。”
马阳停下了写方子的笔:“师父,药还抓吗?”
“问我作什么,问他们去。”颜老头拂袖而去。
“庸医,庸医啊!”男人捶胸顿足道:“不抓药了,母亲,我们走罢。”
柜台内的少女颜小麒笑眯眯抬头:“诊金一百文,多谢惠顾。”
男人愤而丢下一串钱,扶着母亲离开。
温别一进门来看到这副场景,奇道:“这是怎么了?”
“无非是儿子好吃好喝,身强体健,却舍不得给老母亲多花几个钱。还要做出副陪母亲跑遍医馆的孝子模样,真碰到家能治的扭头就走。”马阳收起笔墨,“按师父的方子治,配上我们家的药引,老太太至少还有五年寿数,现在……怕是撑不过三个月了。”
男人中气十足,老人气血两虚,可想而知。
医馆里的人已经见惯了这些场面,久病床前无孝子,并不是虚言。
一个小药童从柜台后钻了出来,对温别作了个揖:“温别,顾元青问你昨日的钱还要不要了,不要他就去买远香斋的五香豆腐干了。”
小药童白白嫩嫩的,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讲话却一派老成,温别忍不住笑了:“我觉得还是玉棠号的豆腐干更入味些,正好给你们捎了几包。”
阿诺接过豆腐干,蹬着小短腿爬上了柜台里边的椅子,只露出个发揪尖儿,吧唧吧唧啃了起来。
颜小麒摸了摸阿诺的发揪,继续翻起了账簿:“元青在里屋呢,你自己进去吧。”
马阳是颜老头的大徒弟,颜小麒是颜老头的孙女,在医馆里当账房。
十七年前颜老头在南码头的土地庙捡到了顾元青,把他收作了第二个徒弟,养在了医馆里。
颜氏正骨堂尽管地段差了点,大夫脾气大了点,但颜老头的医术还是不错的,而且除了正骨,头疼脑热的病痛都能治。虽然名为正骨堂,不过是颜老头不思营业,懒得改名字。
徐氏一向节俭,但在孩子的健康问题上非常重视,温别一有摔了碰了的小伤,徐氏都会带他来找颜老头。
瓶儿巷离青龙岗不远,一来二去温别就和顾元青玩在了一起,三天两头往颜氏正骨堂跑。
温别熟门熟路穿过庭院到了内室。
顾元青披着一件牙白色的袍子,半靠在床上把玩骰盅,袖子半褪到手臂中间,露出了一截洁白的手腕和小臂。
披散的头发遮住了他原本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增添了几分柔美。
好一副“美人”半倚图。
啧,卖相真好。要是能忽悠到顾元青给我的酒铺卖酒,竹叶青一定供不应求。
温别叹了口气,把一包五香豆腐干丢给顾元青:“喏,玉棠号的。”
顾元青伸出两指夹住:“你这么丢法,洒了怎么办?”
“你要是能失手,颜氏正骨堂早就关门了。”
医馆的生意不好,顾元青在赌坊赢来的钱大多贴补了药铺。
颜老头看起来就是个邋遢老头,没有正经坐堂大夫的卖相,药卖得又不便宜,怪不得正骨堂没什么病人光顾。
顾元青坐到温别边上的椅子,拣了一块豆腐干放到嘴里:“唔,吃惯了远香斋的五香茶干,偶尔吃吃玉棠号的也还行。”
不知从哪里飞来个钱袋子,恰好落在温别的怀里。
“昨日赢了一贯多二百六十文,这是你俩的八百四十。数数?”
温别打开钱袋子,一枚一枚数了起来。
顾元青怒道:“你还真数?”
“你不懂。”
“每次数钱我就会觉得离河东的老酒铺子更近了一步。”
“这是梦想。”
温别数出四百二十文放到盛豆腐干的纸包里,剩下的贴身放好:“真羡慕你动动手指就能赚钱,我起早贪黑累死累活酿四坛子酒,才能赚到四钱。”
“你家的驴每天起早贪黑干活,功劳倒都被你抢了去。”顾元青又拣了块豆腐干丢到嘴里,“对了,你是怎么知道那日赵三福出千了?”
那日局中他发现赵三福出千,正要发作时温别一个眼神递了过来,微微摇头。
轮换位置的时候温别告诉他,看手势行动、利润三分,才有了后面那一幕。
“我不知道。”温别斟酌了下用词:“就是一种不好的感觉,我觉得他会出千。”
顾元青当然不信:“那你还酿什么酒,趁早改行算卦,镇里的算卦摊子都得关门大吉。”
“看来这几年跟着我没瞎混,看家手艺都被你学到了三分。”
“还知道鱼要养肥了杀,孺子可教。”
温别起沏了两杯茶:“没见过这么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吃完玉棠号的五香豆腐干,颜小麒走了进来,在顾元青耳边说了几句,匆匆离开了。
顾元青看了一眼温别:“你知道吗?赵三福死了。”
“怎……咳咳,怎么死的?”温别差点被茶水呛到:“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听说是掉河里淹死的,今天一大早被路过的打更人发现了。”
“按律意外死亡的都要验尸,许仵作年纪大,眼睛花了,衙门方才派人来请了我家老头子,也就是走个过场。”
温别皱眉道:“不应该啊,赵家不是打渔起的家吗?赵家的小子五岁就会下河,七岁就跟着他爹出海捕鱼,怎么会淹死?”
“在医馆里见得多了,宰鱼的被鱼刺卡死,押镖的摔下马摔死。”顾元青不以为意,“每天这么多人莫名其妙死了,善水者溺,有什么可奇怪的。”
昨天下午才见过的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死了,温别心里不太好受。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看一眼,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吸引着自己过去。
赵三福突然出意外死了,他无论如何都要去确认一眼,才能阻止自己不住的胡思乱想和猜疑。
顾元青立刻猜到了他的想法:“你不会是跟想去衙门看看吧?
“我可以去吗?”
“水里泡了一宿,人都泡胀了,肯定不太好看……你等等,老头子还没走,我问问他。”
一盏茶的功夫,顾元青回来的时候换了身衣服,头发也束好了。
小麒的手艺一如既往的精湛,束的发光洁油亮,显得格外精神。
顾元青丢给温别一件医馆的学徒袍,跟他身上这件一模一样:“换衣服,我们现在去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