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初,天仍不见白亮。
昨天至夜里也极热闹的西市大街,现在冷冷清清,仅有三两家早点摊子冒着热气,有些许人烟。
沿着大街往南面走百步,便是一片雕梁画栋、好生阔气的两层宅院,这个时候也是大门紧闭,尚未营生。
一个年轻人满身风霜经过,却听到似有女音低唱曲,曲调婉转,声色动人,轻如春日鸟啼,沉如古寺钟鸣。
不禁停下脚步,细细听,忽而悟来,哄一下涨红脸,然后如有猛兽袭来般,连忙快步离去。
“莫道千酬一笑,便明珠、万斛须邀……况当年,便好相携,凤楼深处吹箫……”
无忧裹着斗篷,倚坐在二楼的护栏上,百无聊赖,浅唱着新学的曲儿。
远处晨雾中,老槐枝干隐约,一条往南的街道,空空如也。
她翘睫下压,瞧楼下匆匆忙忙跑回来的小身影,挑了下眉角,懒懒地直起身子,等人上来。
“无忧姐姐,无忧姐姐,早点买来了~”
小可揣着热腾腾的绿豆饼,呼哧呼哧跑上楼,只见望台那头的女子正盘坐着,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即便是已服侍了姐姐好些年,小可仍被这副笑颜迷得一愣一愣的。
凤旭人钟爱美,尤其是美人。那书呀、扇呀,但凡作画的地方,十之有九是美人;但凡做首诗,亦是望美人兴叹,寤寐思服之声。无忧便是这样的美人。
但在小可看来,无忧的美又是特别的,跟院里当红的柔儿姐、画上的美人像都不一样。
就像此刻,无忧身着印花棉服,外披赭色斗篷,仪态恣意,气质清冽,远观如水中明月,高岭之花。
近看,一头乌黑细卷的长发全藏在宽厚的连帽里,素唇似含笑,挺直的琼鼻鼻尖微翘,不着粉黛的小脸白皙清雅,却见黛眉下一双清明桃花眼,眉间一点朱砂,娇而不媚,多情不蛊。
难怪惹得万千公子哥,重金相求,只求红颜一顾。
无忧看着自家傻乎乎的丫头,几分无奈地招手唤她。
“可儿,愣着做什么,过来这儿罢。”
小可从恍惚中醒来,连忙应声走过去,打开油纸拿了个冒着热气的绿豆饼递给无忧,无忧小心捧着热腾腾的饼子,见小可把剩下的都包严实放棉布袋子里,不解。
“你怎不先吃些?”
小可福身,“奴婢不用,一会便朝食了,饼子甜腻,怕坏了胃口,姐姐吃一块也不好多吃了呢”。
无忧听罢,呢喃道:“我吃几块,还是能吃朝食的……”
“是是是,能吃是福~”
小可点头应着,又到一旁的圆桌把煮水的炉子点燃,坐在边上的圆凳,笑看无忧吃着饼子,心满意足的模样说:
“神了,姐姐怎知今日还有老儿卖饼?”
无忧当然不知道卖饼的老儿今日可还上街,只是昨夜梦见了毑婆,问她可安好,新晒的绿豆,要给她做香甜的饼子……
醒来眼泪沾湿了枕巾,梳洗不及,拉着小可跑望台看大街上可有卖绿豆饼的,也是巧,多在赶集日才上街的卖饼老儿,今天居然也摆着摊,喜出望外,便让小可跑下去买。
又心想:急成那样也不忘点个眉间朱砂,如此看来,自己是真臭美。
无忧一番思索,将要回小可这一问,就被自己结结实实地噎到了。
小可见状,紧忙倒水给无忧顺气。看着无忧可怜又好笑的模样,可儿是半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
“姐姐你啊……”
这厢主仆还在说着话,东边的支武县县衙门外,李荣生往大门击环三下,唤道:
“石头,是我回了”
门童开门行礼:“李先生早”
“早,大人何在?”
“在用朝食呢,大人说,您回来,用了朝食再去书房找他。”
“有劳,我这就过去”
“哎”
李荣生冲门童点个头,便快步走去食堂,寅末守着坝子开水阀到现在,他是真饿了。
用过朝食,李荣生来到书房门口作揖请道:“大人”
书房内,支武县县令卫守和听声放下笔,朗声唤道:“荣生,快进来”,李荣生应声行礼而进。
走到案前拜手
“大人,今年安泰,易江借水一日,可充盈我县三条支河各溪渠,无忧。”
“哈哈哈,好,如此避去冬旱,百姓便能过个好年了!”卫县令拂须大笑道。
话落,似想起什么事情,卫县令细细端看案边的李荣生。
面容周正,眉目明朗,身形清瘦笔直,常年如一的藏青圆领袍衫,外穿半旧的素灰袄子,静静立在一旁,无半点浮躁,才过弱冠,却沉稳似不惑之年。
卫县令赞赏地点点头,“荣生,你十六入府至今,事事处理得当,我很是放心。”
李荣生连忙拜手:“承蒙大人厚爱,大人恩德,荣生铭记于心!”
“莫说这些,如今你年已二十,该成家立业的年纪,我准备提你做佐史,你可愿意?”
李荣生听罢,心里一惊,再拜手:
“大人,荣生无功无名,愧不敢当……”
“怎么,你在怪我当初没把你也送去京都么?”卫县令冷声问道。
李荣生急抬头真切回道:“荣生,荣生绝无此意,大人……”
卫县令见状,不禁缓下语气。
“哎……开春后何佐史退,需有人就位,此事你先放心上。”
此事说完,卫县令再交代些事务,李荣生便退下了。
待李荣生离去,卫县令持笔蘸墨,想起两年前的事,也是一声叹息:“要过年了……”。
李荣生从书房走出来,往张录事处走去,心里正想着佐史一事,隐隐听到有人叫自己。
抬头望去,小院那头的拱门边上,一位身穿鹅黄襦裙,梳着垂双鬟的女子轻扶门沿,轻笑望着荣生:“荣生哥哥”。
是秀儿!李荣生心里一喜,快步走到张秀春前面,许是步子走得急了,把门边到人儿吓得往后微微退了一步。荣生自知莽撞,未近拱门便止步了,低低换了声:“秀儿妹妹”。
张秀春见此,往前一小步,笑容婉约地问道:“荣生哥哥这是从哪回来,近日可是十分繁忙?”
李荣生抱歉又讨好地挠着头赔罪:
“这近年关,外面事多,日日要在乡里走动,是忙得很,夜里也没个好觉呢。”
张秀春听完,忧上眉头,柔柔看着李荣生说:
“荣生哥哥可要多注意身体,记得添衣,莫要着凉了……”
“哎~”
见心上人如此关心自己,李荣生心里暖暖的,想起之前张秀春提过的书。
“那诗集……秀儿妹妹已找到否?”
“没找到呢,你知我一个姑娘家,不能总上街……”
见张秀春失落的模样,李荣生怎能忍心,赶忙说:
“待我忙过年关,帮你寻来,可好?”
张秀春闻言,喜上眉梢。
“荣生哥哥你真好~那就劳烦荣生哥哥闲暇时帮我留意一番”
有心上人这番话,李荣生顿时充满力量,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秀儿妹妹,我……”
“秀春姐姐~”
李荣生还想诉一番衷肠,远处卫府大小姐的侍女绿萍便走来了。
绿萍见李荣生也在,便向他屈膝行礼:
“李先生”
李荣生回礼:
“绿萍姑娘”
不好与女眷待太久,李荣生便向两位姑娘告辞,转身离去。
见李荣生走远了,绿萍挽着张秀春的手往后院里走,别有深意地笑说:
“我就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没到,小姐都等急了,原来……”
张秀春连忙解释道:“李先生只是碰巧遇见,与我打声招呼罢了”
绿萍是不信的。
“哼,书房和后院隔着个小院呢,若不是有心,怎会见你走过便赶来院门外与你打招呼?分明就是对你有意思”
张秀春脸一红,点了点绿萍额头,“李先生为人知礼正直,你可莫要乱说了”。
绿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对张秀春说:
“秀春姐姐,你人聪明、温柔又体贴,就是这方面傻了点,李先生要是不对你有意思,怎会频频送你书籍呢,这可不就是借物寄情么?”
“李先生这是知我也喜看些书文,不吝借我……”
绿萍接话道:
“儿女情长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李先生为人忠厚,相貌周正,虽尚无一官半职,好歹也是个秀才,且深得老爷信赖,以后定是能谋得上衙门的好差事呢,与你也能般配起……”
且听着,张秀春微微皱了下眉头,忙打断:
“你莫要在胡说了,小心我恼你。况且婚姻大事,应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可乱了纲常,你若再乱说,我名声也没了……”
看张秀春紧张解释的模样,绿萍掩嘴轻笑。
“好了好了,我不是就私下与你说说么,张录事这么疼你,定会给你许个好人家,你最少也得是个状元夫人才好~”
张秀春这回是真恼羞成怒了。
“啊,你还胡说!看我不撕裂你的嘴”
说罢伸手就要捏脸,绿萍忙躲闪着:
“哈哈哈,状元夫人饶命啊~”
到了卫大小姐的院子外,两人收起玩笑,一同走进院子。
卫婉儿喜桃花,院子种了好些不同品种的桃树,虽卫婉儿已出嫁,但爱女如命的县令夫妇仍命下人好生照料,如今正开得热烈,便似人间仙境,美不胜收。
张秀春每次来,都羡慕不已。
她也十分喜欢桃花,奈何家里就三分地,想多个院子种棵树都不行,怎还能腾出片地方种桃花树?但好在,表哥家院子就特别大……
两人穿过院子,到闺房门口,绿萍轻声禀报:
“小姐,秀春姐来了”
“进来”
“哎”
两人应声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