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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曲戒风流

苏信其实一早就打算死守威远,尽管令狐团圆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他在前期应对三城粮价飞涨时,就顺手在威远做了物资的囤积。依照战争的五个阶段,战、守、退、降、死,他还处在第二阶段。打不过所以守,守不了就退,如果连退路都没了,就只能投降或战死了。苏信有退路,所以他不担忧,苏信的退路就是灏帝。

威远城下,尸横遍野,潘微之远远观望,愁容满面,他按捺了多少次想去劝说她罢战的心,他又纠结了多少次自己想要置身事外的心。他与纳兰颐不同,他完全理解她为何开战,那是因为西日玄灏的威逼。西日玄灏不肯封纳兰颐为西南侯,又册封令狐海岚为后,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战。他不承认西秦的地方政权,更拒绝与令狐团圆和好,他要令狐团圆后悔和煎熬,后悔当年没有选择跟随他,煎熬于她身为女人,除了向他低头别无活路。令狐团圆若身为男儿,那么以目前她的势力,篡党夺权、改朝换代就可顺理成章,可她总归是女子。西日玄灏没有拿她的作风问题说事儿,不是念着旧情,而是压根儿不屑。

“潘医师,你快来!”六月背着一位七月的重伤员跑了过来。

潘微之又投入了他的战场,“这人是谁伤的?”

六月含恨道:“还有谁?应三猪那货!”

威远鏖战,应三德屡立奇功,只因四月不肯与旧识动手,而七月部属竟无人能强过应三德。

夜幕降临,那位受伤的七月高手到底死了,这也是令狐团圆与西日玄灏正式交恶后,七月出现的第一个死者。令狐团圆立于死者面前,四月和六月站在她的身后。

“应三德的修为突飞猛进了!”观察了许久后,令狐团圆断言。

四月一怔,六月动容。

令狐团圆叹道:“一部《天一诀》,贞武学出了音武,昌帝练出了罗玄百术,我修到了无上剑术,西日玄灏也必有奇获。看着这尸体,仅仅是跟随西日玄灏的应三德干的,若我估计不差,此刻西日玄灏的修为绝不在我之下。”

身后两人沉默不语,难道若想分出这场战争的胜负,是要王对王吗?

“好生安葬吧!”令狐团圆飘然离去。

皎月高悬,令狐团圆独伫窗前。这么晚了,潘微之还在料理伤患,七月死了一个人,而这都是她害的。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打这一场仗,可是箭在弦上,她退无可退。她若与潘微之隐居江湖,早晚会被西日玄灏活捉,帝皇的力量、一国的力量,还捉不到两个人吗?

“你胜了……你已经胜了……”她轻轻地自言自语,“都在你手里,你要捏碎吗?”

“冥顽不灵的到底是你还是我?”她握紧拳头,郁郁地道,“或者你我都一样。”

令狐团圆长吁短叹了一阵,突然警觉地盯视远处的阴影,斥问:“谁?谁在那里?”

十一月幽幽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隔着窗子,无声地递上一把短笛,令狐团圆一颤,缓缓地慎重接下。该来的总会来,他手中的胜券太多,而这是最重的一个。

“陛下叫我传一句话给你。”十一月仿佛在叹息,“他要你明日自杀谢罪于威远城前,若你拒绝,那么明日太阳西下之时,无缺的头颅将高悬城头。”

令狐团圆险些捏碎短笛。

“好自为之。”十一月掉头消失于黑暗中。

令狐团圆不由得呼吸一窒,连十一月的修为都已达到武圣巅峰的境界。

长夜漫漫,黑暗无边,令狐团圆安静地躺在黑暗中,等回了潘微之。

“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她对他说。

他一怔后,答:“好。”也不问她去哪里,为什么要他放下无数伤患跟她走。

两人和衣而眠,因为担心潘微之太过敏锐,所以令狐团圆什么都没做,更不多话。

次日清晨,令狐团圆带着潘微之,直往肥水城附近的淀山湖而去。尽管她已经放慢马速,装作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可她带他出行,本身就不合情理。到了淀山湖后,潘微之一边划着船一边问她:“到底碰到什么麻烦了?”

她只笑不语,掬起一捧湖水,任水从指间流走。似水流年,水映笑靥,能在她最美丽的时候死在他的手上,或许也不错,可惜这只能想想,她不能死。

“没什么,只是决战之前,放松一下罢了。”

“决定强攻下威远了?”

她点头,将手伸入冰冷的湖水里。她没看到,潘微之眉头紧锁。

船到了湖对岸,令狐团圆有些懒洋洋的,潘微之顺势一把横抱起她。

“我不想下来……”

他应了声,抱着她上岸,往前走。

在他怀里,她越来越慵懒。他们穿过树林、爬上山坡,最后到了一间荒庙里。庙门破败,庙不大,荒芜日久,杂草过膝,佛龛积着厚厚的尘灰,却没有佛,估计早随原主人一起走了。令狐团圆也没料到淀山湖对岸有这么个地方,但既来之则安之,她便懒洋洋地下了地,坐在杂草上。

“有点累。”她说。

潘微之四处检查了一遍,这才在她身旁坐下,温和地道:“歇会儿吧,等会儿带我去哪儿?”

令狐团圆合眼,迷迷糊糊地道:“去城里啊!”

潘微之笑了笑,她便更迷糊了。潘微之揽她入怀,她靠着他想睡了,却突然被他指出如风惊醒。潘微之封了她的九处穴位,而且他怕自己的修为浅薄封不住她,用的竟是金针封穴。

“你做什么?”她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对自己突然发难。

潘微之抚过她额边的青丝,低低地道:“不要以为我没你聪明,你一定是想把我安置了,然后找他决战!”

令狐团圆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明白了她为何会困倦,定是她这位了不起的夫婿,用了安神香。安神香无毒,就是诱眠,而她从来不防备他,这才着了他的道。

“快放了我,微之!”

潘微之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幽幽地道:“只要你回答我一句话,我就放开你。”

“好,你问!”

她瞪圆了眼睛,只听他幽静地问:“无缺在他手里?”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但她回答了,他却没有解开她的穴道,他站了起来,从容地道:“我代替你出战,你就在这里休息一日吧!”

令狐团圆急道:“别……”他又下了一针,封住了她的哑穴。她拼命摇着头,他却从容地开始拔杂草,做起掩藏她的准备。

令狐团圆心乱如麻,她从来不肯让他上战场,原因很简单,她怕他堕入万劫不复之地。潘微之除了是一位优秀的医师,还是一位相当了得的毒医,当年他为她不惜滥用迷毒,甚至一曲杀戮无数人。其实他的内心是异常抗拒的,杀人会影响他的心境,他承受不起夺人性命后的良心谴责,可为了她,他不仅会义无反顾地上刀山下火海,他还会下地狱!倘若翩翩医师摇身一变为战场修罗,结局必然悲惨。

杂草一堆堆覆盖到了她的身上,她使劲对他眨眼,却毫无作用。最后杂草遮盖住了她的面孔,她再也看不见他的神情。

潘微之将令狐团圆埋进了杂草堆里,素来仔细的他,又铺了一大片杂草在地上,做出旅人曾寄宿于此的假象,这才离开了荒庙。

他一点也不担心令狐团圆会被闷死,七月统领的修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也不担心她会逃跑,甚至他还认定她迟早会自行解开金针封穴,只是等她解开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吧?潘微之迈开坚定的步伐,往淀山湖而去,无缺的死活他顾不了了,但令狐团圆必须活着。

然而潘微之来到湖畔,却再也走不了了。淀山湖水悠悠,西日玄灏一身玄衣,孤寂地伫立在水岸旁。潘微之瞬间萌生了无数心念,又逐一被推翻,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西日玄灏沉声道:“陪朕一会儿,看看这一片湖光山色。”

潘微之上前,距离他一丈后,与他一样眺望着对岸,“陛下为何来此?”

西日玄灏仿佛笑了笑,轻声反问:“普天之下,难道还有朕去不得的地方吗?”

“没有。”

“其实朕一直很器重你。你从一介儒生蜕变成神医,又兼学毒医,你舍弃尊贵身份,放弃了一切,跟随浑球四处飘零。朕扪心自问,换了朕是你,绝对做不到。”

“陛下能否释放无缺?”潘微之打断道。

西日玄灏又笑了笑,“关住他的并不是朕,是他自己呢!朕不过是给他提供了一处牢狱,他就高高兴兴地蹲里头了。”

潘微之丝毫不信他的鬼话,微笑的西日玄灏更是从未见到过,“陛下可否放过团圆?”

西日玄灏笑出了声,“是她要打朕,朕都没有还手呢!微之,你怎么不求朕放过你呢?”

潘微之一滞。

“还是你想以你天下无敌的迷毒涂炭生灵,与朕同归于尽?”

潘微之唯有叹息,想法若付诸于行动,事后他必以死谢天下。

“你到底是个明白人。”西日玄灏转身,竟已到他的面前,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在一起,“朕不会再给你们机会!”西日玄灏终于露出了潘微之熟悉的表情,随着他的话语,潘微之应声倒地。湖畔旁出现了十一月等人,紧跟着,潘微之看见了无缺。

带着众人的西日玄灏,去的地方竟也是荒庙。潘微之在十一月背上,心里叫苦。以西日玄灏等人的修为,发现令狐团圆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下完了,西日玄灏一网打尽了他们。

“就是此地了,陛下。”一名侍卫恭敬地道,“陈迦王最后就是在这间寺庙出家的。”

西日玄灏轻哼一声,率先踏入。

背着无缺的万福突然道:“既然潘微之出现于此,小团圆也应该离此不远。”

西日玄灏略微停了停,又继续走,道:“她最好不要在这儿。”

潘微之几欲窒息,侍卫们开始清理杂草,仿佛在寻找什么。若令狐团圆被他们寻到,那就是他害的。然而叫潘微之难以置信的是,杂草下什么都没有,难道她这么快就解开金针封穴跑掉了?

侍卫们清理完草堆,开始撬挖石砖。

潘微之惊魂才定,就见到一旁的无缺对他使眼色,他不明白无缺的意思,西日玄灏却察觉到了,“放他们两个下来。”两人被搁到地上,西日玄灏俯视两人道,“这样的机会不多了,朕与你们也算患难之交,所以待会儿就把话都说清楚了吧。”

从石砖下挖出了一个生锈的铁皮盒,侍卫呈了上来。

“你们都到外头候着。”西日玄灏屏退众人,把玩着铁皮盒,对两人道,“这个盒子里有一张地图、景元宫的地图。昔日陈朝灭亡,陈迦王只带出了这张地图,千里迢迢奔至西秦,落发为僧困守此庙,为的就是等时机来到,好复辟陈朝。可惜景元宫与盛京皇宫完全不同,它只是座宫殿,毫无秘密可言。”

“那你要来何用?”无缺发问。

西日玄灏微笑道:“朕是为你找的。”

无缺当即哑口。

盒子被打开,地图却因年代久远而残缺,西日玄灏不无遗憾地道:“可惜了,闻剑阁看不到了。”

潘微之心如撞鹿,无缺面色骤白。

地图在西日玄灏手中化为齑粉,他淡淡地道:“朕瞧不起你,姬天!”

“你如何知晓的?”无缺沙哑着嗓音问。

西日玄灏嘲讽道:“所谓秘密,就是掩饰不了、藏匿不住、哪怕死了都保守不了的事儿,能被守住的都是司空见惯的常物。前世你就懦弱,今生你依然懦弱,你若有浑球一半的勇气,我们四个人的命运都会改变。呵呵,心尖的一滴血,魂灵里的一条虫,而今血未干涸,虫却横行。”

潘微之皱眉,西日玄灏虽然毒嘴,说的却不无道理。

只听西日玄灏又道:“如果秘密是幸福的,那你守口如瓶也甘之如饴,可秘密却是不幸的。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你的心历经千锤百炼的痛苦磨砺,逐渐麻木直到锐勇尽丧。其实你不懂,秘密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那颗心。”

“我的心,从来没有变过。”无缺情知,他再不打断,西日玄灏将说得更毒,“可你呢?你为何要逼她与你决战?你就不能做你的帝皇,让她逍遥去?”

西日玄灏笑了笑,转而问潘微之:“你的选择呢?”

潘微之躺在地上,抿紧了唇。

西日玄灏渐渐敛了笑意,冰冷地道:“沉默也是回答。朕告诉你们,她是朕的,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

无缺轻声道:“灏帝,我也瞧不起你,你与我一样,鲜血淋漓却还要强撑。世俗而已,这么多年我早就大彻大悟了……我不过是想给她更宽广的天地,不过是想让她真正获得快乐。可惜那都是我的一相情愿,到头来我只能看着她从我的指间滑走,到头来我只能看着她勇敢地选择了你,而你却让她伤感地一帆远走,到头来我还要成为你棋盘上的棋子陷她于死地。”

西日玄灏顿时变脸。

“还有你,微之,你怎么那么笨呢?”无缺眸中流露出一片温柔,“她其实是一把剑,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宝剑,而你当了她的剑鞘,收好了她的锋利和光芒;她又是一只鸟,一只翱翔于广阔天空的鲲鹏,而你当了一棵树,每当她飞累了倦了,她就停到了你的身上。可你始终都想要她的心,却又不知她的心太沉重,她若把心全给了你,你就毁了。”

潘微之无言以对。

西日玄灏却狂笑起来,笑到流出了眼泪,“无缺,朕不得不服你了!但是我们三个爷们在这里幽怨,那个浑球却不知在哪里鬼混,这实在太好笑了!”

无缺黯然,其实他们三人都得了同一种病,这个病无药可治。而世间的男人,没有一个能忍受与别的男人分享爱人,即便不得不忍受,也难以忍受到最后。

西日玄灏突然拔出腰间的细水,剑指无缺,“朕先结果了你,再杀了潘微之,管你们什么剑鞘、什么大树,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玄浩……”

突然一声轻唤,僵硬了西日玄灏的身体。

令狐团圆轻盈落下。潘微之的金针封穴并不好解,但令狐团圆熟悉他的医术。空闲时,她总是为他念医书,偶尔也会问他些医术,所以她解他的禁锢很快。恰好她解开后,西日玄灏带人来到荒庙,情急之下,她跳到佛龛之上,隐身于视线死角中。听到这三个男人的对话,她百感交集。情为何物?问苍天如何能摆平这三个情深意痴的男人?估计苍天也答不上来。令狐团圆忍着思绪翻滚、心乱如麻,直到西日玄灏拔剑相向,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陛下……”

西日玄灏颤了一下手,又稳稳地握住了细水。

“你赢了!”令狐团圆叹道。

西日玄灏慢慢转过身,与她四目相交。两年过去了,她更美了,而她的楚楚动人却痛在他的心头。他毫不犹豫地掉转剑锋,一剑刺向了潘微之。细水被她用右掌握住,停在潘微之身前,血珠儿顺着纤细的剑锋淌落。

“当日陛下刺了我一刀。”令狐团圆平静地诉说着,“是微之跳下缮滑,才救回了我一条命。”

潘微之只看着剑尖上滚落的血珠儿,无缺只看着她的手,而她凝望着西日玄灏。

“你痛吗?”

令狐团圆不禁窒息。

“朕这两年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你痛吗?”西日玄灏轻轻地道,“你不痛,怎么才能叫你痛,怎么才能叫你痛不欲生?只有你痛了,你才会明白,你是个人,你只是个女人,可是现在朕终于确定,你不痛,你根本就不会痛,你从来都不痛。”

随着他的话语,细水轻轻地抽出,划过她的掌心,浸过她的鲜血,离开了她。

“我痛。”令狐团圆沉痛地道,“可是说出来有用吗?我痛了,你就会放过我,放过无缺、放过微之吗?”

细水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不留一丝血迹。西日玄灏又恢复了冷峻的神色,收剑道:“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两个男人,你可以带走一个,然后傍晚在威远决战。你若赢了,天下归你,你若输了,你们三人抱团死吧!”令狐团圆左顾右看,身子未动,又听他道,“不要逼朕在这里和你动手!”

令狐团圆不禁沉默。自古多情空余恨,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是,对一个人真是真,对三个人真就不是真了吗?她也想学西日玄灏拔剑问情,可她若拔剑,西日玄灏铁定会回以致命一剑,他的性子一贯如此,与他硬碰硬,就是找死。难的是现在软话他也不听了,非要她只带一个人走。

“难以抉择吗?”西日玄灏等了一会儿,冷笑道,“那朕帮你选了。”他一脚踢起潘微之,令狐团圆单手接过。

“夕阳西下,威远死战。你还有半日可以考虑,要无缺还是要微之。”

令狐团圆一怔,这话大约也只有西日玄灏想得出来,纠结的男人纠结的话语。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放她与微之远走高飞,他则永远扣留无缺,然而按照目前的战况,显然又不是。所以他的意思依旧是,她要不束手就擒,要不就与他们一起死。归根结底,他还是一个都没放过,根本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西日玄灏胁持着无缺,扬长而去。令狐团圆却见无缺眼眸似星,纵然无只字片语,她也完全理解他的意思——坚持!这也是无缺从未更改过的信念,坚持到最后,一起到最后!

怀抱着潘微之的她,突然顿悟,无缺从来都没有懦弱过,相反的,他始终在用生命期待着奇迹。燃烧的生命,璀璨了黑暗中最无助的守望,而无论她选择了谁,他都会因此再次涅槃,这就是无缺的信仰,最高贵的爱以生命祭祀。

她也更清楚了自己,她始终留恋、期盼世俗的幸福,却没有努力寻觅真正的幸福。她太过于执迷证实自身实力的过程,而忽略了这天下不是她一个人的天下,这尘世情感不因她一人圆满而圆满。世上所有宝藏和权力,还有随心所欲和恣享欢愉,这些东西飘浮左右,获取它们易如反掌,可获得它们为何呢?如果只是为了自身的幸福,就真的是幸福吗?

令狐团圆咬牙道:“我会打败他!”

潘微之眸光闪动,而后他笑了。

午后,乌云蔽日,电闪雷鸣,一场滂沱大雨突至。西秦营地里的潘微之被暴雨浇醒,原来西日玄灏肯放他走,是早预料到了这一场雨。迷毒用于战场固然所向风靡,却受制于天气,大雨倾城,潘微之纵然有心施放迷毒,也是徒劳。

看不见日头,只有漫无边际的狂雨,雨水顺着山城群山逶迤的方向不停地流淌,汇成一条条涌动的水流,洗涤群山、丛林、田地和所有垂直往下的地表。

雨水畅快地流淌着,冲走了片片枯叶,也冲走了令狐团圆的脚印。就像空中的尘埃一样仓皇择路,就像水流中随波逐流的一滴水,就像猎手弓箭下的一只惊弓小鸟,青裳湿透,贴在纤弱的身躯上,看似弱小又无助。

威远城上,西日玄灏冷漠地注视着令狐团圆。暴雨近不了他身前半尺,他的周身仿佛裹着一个无形的硬茧,雨水飞溅到茧上,纷纷弹开。

令狐团圆停在了城下,抬头,目光似剑。

西日玄灏冷笑一声,外表永远都不能相信,目光也不代表心灵,话说得再漂亮都是虚伪,行动做得再隐蔽都具有目的性。

令狐团圆仰面合目,展开双臂,感受那磅礴的雨水冲洗着脸颊。西日玄灏身后的万福无声而叹,不管修为高低,小团圆的境界其实更胜灏帝一筹。她不在乎,而他在乎,她手中无剑,而他牢牢地抓着无缺。

令狐团圆不知在雨中站了多久,西日玄灏一语不发,始终冷冷地俯视着她。他们都在等时间,等到约定的傍晚,等到不得不对战的最后时刻。他们曾经合为一体,他们曾经一起生活,他们曾经共同战斗,曾经的曾经被雨水洗涤。他们经历千辛万苦也要坚持的那一点执念,好比彼此隐藏于心的底色,无论后来被洗涤了多少次,被沾染了多少次,无论后天增添了多少光环,戴上了多少面具,其实心都始终在那里。

当令狐团圆睁开双眼的时候,西日玄灏掷下一颗人头——袁初一的首级落在令狐团圆脚边。

“你竟然杀了她!”

西日玄灏哼了一声,冰冷地道:“还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你若不降,掉落的就是无缺的头颅!”

“其实她并非七月的人。”令狐团圆怜悯地道,“你已经丧心病狂了。”

西日玄灏阴郁的面容浮现出残忍的笑,那笑落在令狐团圆眼底,却宛如当年他们初次邂逅。眉眼间的那几分幽怨、几分狠绝,胜过世间任何妩媚,可毒杀天底下所有怀春少女。

令狐团圆眼眸朦胧起来,她身后的远方,潘微之与纳兰颐及众人,纷纷遥望着。他们没有人能阻止令狐团圆孤身赴战,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远远观望事态再做决定。可他们越看越压抑,比厮杀搏斗更难熬的是,等待中想象的若干惨烈的场面。

纳兰颐最先沉不住气,拉住令狐无忧问:“怎么办?”

“看。”

纳兰颐得不到让他安心的回答,转而望了一圈人。六月把玩着手中金刀,四月抱胸沉思,令狐立秋与潘迟并肩肃立,吴问面无表情,而潘微之自从中午回来后就一直诡异。说他在笑吧,可笑得比哭还难看,说他担忧吧,可他看也不看令狐团圆,潘微之的目光只停留在西日玄灏身上。

当无缺被推上城头后,纳兰颐的紧张就到了崩溃的边缘,而这个时候,更加诡异的潘微之一把按住了纳兰颐颤抖的肩头,“担心无用。”

纳兰颐下意识地点头。

“你把自己撑过去了,你就赢了。”

纳兰颐听不懂,却感受到了潘微之极轻微的战栗,他这才明白了自己与潘微之的差距,也终于了解到,令狐团圆有多么的铁石心肠。

放下了……纳兰颐在心里对自己说。

与此同时,西日玄灏又抛下一物。令狐团圆一眼不眨,就从纷乱的雨线中,接住了几乎可以混同于雨线的细水。

西日玄灏瞥了眼无缺,一抬手,十一月就递上了一把玄剑,正是千人斩。这把毫无光泽、通体发黑的剑,痛饮过无数人的鲜血。

面对千人斩,无缺微微一笑,道:“这把剑不配取我的头颅。”

西日玄灏一挥剑,答:“不错,你会死在天音剑下。只有死在天音剑下,你才叫死得其所!”

“那天音剑何在?”

“你着急死吗?”西日玄灏冷冷地反问。

“不着急。”无缺竟轻松地道,“没有比等死更享受的事了!”

西日玄灏甩了他一记耳光,将他打倒在地,“你就强撑吧!”

无缺勉强支撑着坐起,缓缓地道:“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就算你得到了令狐家的人作为内应,你也想象不到令狐一脉是个什么样的家族!”

西日玄灏略微动容。无缺不愧两世为人,居然这么快就猜到了,他之所以知道他的底细,就是因为令狐无忧投靠了朝廷。

“你能顺利即位,与令狐约的支持不无干系。或者这样说吧,令狐家族已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家族。”

西日玄灏拧紧眉头,无缺没有说错,拥有了浑球这样的女人,令狐家族早已崛起,而换个角度来看,若非令狐家族的特殊,也出不了浑球这样的女人。甚至连他的帝后令狐海岚,也是个极其出色的女人。

仿佛在验证无缺的话,苏信急匆匆跑上城头,报告了一个坏消息——令狐约与潘岳双双潜逃!

西日玄灏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他现在虽然可以杀小狐狸,但两只老狐狸跑了。

“灏帝!”令狐团圆久久不见无缺的身影,便在城下扬声喝问,“可与我一战?”

她的话语响彻威远城内城外,清脆而十足威压,明亮又悦耳动人,一时间令人错觉,仿佛雨小了,可实际上雨还在狂落。西日玄灏震怒,因为城墙上的军士有几个明显改变了呼吸。

令狐团圆只见墙头上溅起一道血柱,她的心瞬间沉到再也找寻不到的地方。西日玄灏飞身而下,手中的千人斩淌着血,令狐团圆没给他机会说话,更不给自己机会心软,细水陡然迎雨,挥出一片犀利的剑芒。

城上城下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窒息,王者之战的序幕就是精妙绝伦。西日玄灏沉重的千人斩与令狐团圆纤巧的细水,匪夷所思地对撞了剑尖,而后两圈气场惊现。若非他们身在雨中,雨点呈现出气场的旋涡状,修为较差的人根本看不懂,这是一场当世巅峰的决战。

玄衣与青裳在空中翻飞,凶猛的暴雨竟似畏惧了他们,纷纷退避三尺,威远城下便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景观。两人所处丈许空间,仿佛与世隔绝,任何雨水、尘埃都难以融入。而两人的动作,竟连万福都看不清楚,只因那雨水构成的空间扭曲了视线。这叫万福心里很不是滋味,大杲武圣云集的时代已过去了,顶尖高手的桂冠分别戴在了这对年轻男女的头上。

旁观者迷,只有当局者清。令狐团圆和西日玄灏在鏖战中各受内伤,伤的是身体,更是心灵。他们太熟悉彼此的剑法,又太了解对方的心法,还极能揣摩对方的心思,从寂灭七剑到万福三指,从天一照旷到天一无解,由诡谲多变到直来直往。若说有何不了解,那只有令狐团圆发红的双眸、西日玄灏猛增的修为。

两把宝剑分别刺入对方肩胛,几乎在同时,两人各自喷出一口鲜血,而后各退一步,仗剑对视。天上的雨趁机哗啦落下,打红了他们的身躯。情人?爱人?仇敌?宿敌?无形的气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形的镜子,镜子两端分别是一位王者,她的清丽、他的冷峻,她的果敢、他的凶悍,他们无数种样貌、神情,在镜子的两端晃动。

“咳……”令狐团圆又吐出一口血,抹去唇边血迹后,她冷漠地问,“你杀了他?”

西日玄灏端详着她,答:“还没有。”

令狐团圆突然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她道:“我脑子进水了。”

他冷酷地道:“你脑子一直进水。”

令狐团圆叹了口气,又道:“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何修为精进。”

“哦?”

她正视他,钦佩地道:“那是你二十多年来,一直以匿气之术强压修为,进展得看似缓慢,实则是恐怖的修炼。你藏得真好!”

西日玄灏眸光一闪,她说对了!但她能猜到并不稀奇,打了那么久,她再看不透,她就不是令狐团圆了。可令他无言感叹的是她的言下之意,他们在本质上其实异常相似,都在伪装和隐藏着自己的真实,她不得不做一个糊涂的浑球,他被逼无奈成为骄横的梁王,她压抑着她的本性,而他则隐藏着他的修为。

西日玄灏眸光闪闪,问道:“认输吗?女人!”

她摇头,笑靥如花,比起她的剑,他认为她的笑更强,“再战!”

西日玄灏眸光黯然,而那黯然却只有一瞬,当他笑的时候,令狐团圆觉得天黑了。

令狐约携潘岳跑回了南越,一手提着潘岳,攀上了翡翠玦。

“为何带我来此?”

令狐约将他放下,从容地道:“因为此地正是兼爱之始。”

潘岳惊叹,“这不就是团圆习剑之地吗?”

令狐约讲了个故事,时光倒转,仿佛带潘岳回到了当年,于夜色迷茫下,他似乎真的看到了那两个人。

“为什么是个女孩呢?”风华绝代的梨迦穆望月而叹,他那袭白裳在月光下散发出片片银彩,谪仙般的容貌令人窒息。

年幼的令狐团圆扯了下他的白裳,“你当我是男孩不就好了?”

梨迦穆一怔,随后,他眉宇间怒放出惊艳绝伦的尖锐,“好!”

令狐团圆感到身子一轻,回过神来已被梨迦穆举在手里,她并不畏惧离地的感觉,只是不明白,这个如此美貌的男子,为什么不把他自己当美人呢?美难道分男女吗?她便如此问了,换来的却是被他狠狠摔下的痛。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山风呼啸,悬崖之巅的处境似乎也没有梨迦穆可怕。

“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永远不要奢望旁人会怜悯你,这世上真正怜悯你的人已经死了!”

令狐团圆忍不住落泪,他们都说她的娘亲死了。

梨迦穆仰望高悬天际的明月,清冷地道:“因为你是个女孩,但凡能练就绝世武功的女子,都必须拥有一颗坚强无比的心。这是个男人的世界,一个男子获取成功尚且艰难,何况你是个女的。擦干你的眼泪,这是你最后一次哭泣。”

令狐团圆以手背抹去泪水,咬牙说的却是,“我就是个女孩,以后能不能练成绝世武功,跟我是不是女孩没有关系。”

梨迦穆动容,神色温柔起来,“那么,你就先活下来吧!”白袖一展,令狐团圆就被他拂落山头……

潘岳长叹。

“所以我们也得好好活着。”令狐约拍了拍他的肩,“孩子们还需要我们呢。兼相爱则治,交相恶则乱,不可不劝爱人也,我就这样说给无忧听的。”

雨没有停的迹象,她与他再战也没有止的迹象。两人皆修为浑厚、武技高强,按照正常情况,即便打上个三天两夜都有可能。他们不急,众人却着急,当西秦众多七月高手来到威远城前,万福、应三德等人也纷纷下场。眼看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令狐团圆与西日玄灏均狠下心肠,霎时,两种同样强大的剑境喷薄而出。

不再迟疑,放开谨慎;不再磨蹭,全力以赴、舍生忘死。椭圆形的剑境和锥形的剑境,如同两个孕育自天地的奇葩,并蒂绝艳又争奇斗妍。风聚雨散,千剑万剑,剑剑指天问地,气势磅礴竟席卷暴雨,将雨线裹成了雨剑,向八方激射而出。

一时间,城下血雨腥风,除了少数武圣级以上的高手,余者无不中了雨剑凌迟,受剑境气场的强大威压,飙血如注。待那两位王者分开身形,城下还能勉强站立者,仅剩万福、十一月、应三德和四月四人。

西日玄灏薄唇带血,勉强以千人斩撑地,模样虽狼狈,令狐团圆却比他更惨,血透青裳,单膝跪地,竟站不起身来。

“你输了,女人!”西日玄灏俯视着她道。他二人不分高下,但他们所剩部属的人数却能决定胜负。

令狐团圆并不搭腔,甩了甩手中细水,细水在雨中微晃,仿佛深秋无力摆动的柳枝。

西日玄灏冰硬的声音,在城前刺穿众人的耳膜,“朕知道你不甘心,也知道你的死性不改,可朕还是一次又一次期盼着你能悔悟。这偌大的天下,唯有你有资格与朕比翼,而你非要以你的剑走你的路,哪怕走到无路可走!现在,你已经败了,永世翻不了身!”

令狐团圆望着他,眼眸又朦胧起来。玄衣沉重,玄剑凶悍,他就如同一座山,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又好似一杆秤,却毫无公平可言地逼迫着人们,必须如此这般遵循它的称量法则。

雨仿佛小了,莫名的旋律突然幽幽地徘徊在威远城头。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哪怕是重伤昏迷的人,面孔上都呈现了一副玄妙的表情。天空仿佛明亮了,雨声逐渐听不到了,耳朵失去了作用,那旋律直接闯入了每个人的心扉。无谓之生死,无谓之虚实,忘情忘我的自然之音与天地融为一体,它松弛着每个人的心,呼唤着每个人心底深处那最柔弱和最纯粹的部分。

令狐无忧在远处含泪,他知道,那是无缺的音武,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非暴力音武。

贞武帝后虽然开创了音武,但真正将之发挥到极限佳境的却是笛仙叶叠。贞武的音武充斥着杀戮的残暴,而叶叠的音武却拥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换而言之,贞武的音武杀人,而叶叠的音武救人,救人的音武修炼者必有一颗博爱之心,兼爱天下才可将此种音武演绎到极致。

令狐团圆的脸上,朦胧的笑意浮现,西日玄灏想怒却怎么都怒不起来。他们眺望着城头,城头上的那个人,大音希声,兼爱无形,可就是寻不到他的身影,更不知他以何种乐器演奏出这人间至高无上的旋律。

“你输了,玄浩!”令狐团圆极轻地叹。

西日玄灏浑身一震,再看远处,潘微之一袭白衫飘然而来,他不禁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音武、迷毒,天下最诡异的两个绝学,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出现在她身边,他能拿什么抵挡?

“其实我清楚,你并不想杀了我或无缺又或微之,你只是想逼我承认我错了。”令狐团圆幽幽地道,“可惜,是你错了,而我也错了。我要这大杲天下何用?我为何要与你打得死去活来?我们为何要涂炭生灵,进行这不义之战?你不过要我低头,我低头便是了。陛下,我错了!”西日玄灏胸膛起伏,却闻她又道,“你输了,男人!”

千人斩在战栗,微妙的旋律还在风雨中传送。无缺在威远城头流着血,脱离了万福和十一月的掌控,他解开身上禁锢并不难,只是他修为大损,十成中去了九成。西日玄灏虽然没有虐待他,但也没好好养着他,长期的囚禁生涯和当日重创之下未来得及调理,他的身子已经亏损严重。

他不想叫令狐团圆看见他流血的模样,但城墙上的军士都被他骇住了。军士们大多在流泪,少部分则拼命忍着,只因这天地间最神奇的旋律,制止杀戮、抚慰心灵的旋律,是无缺以血所奏。

他割开手腕,以滴血之声,用他所剩不多的内劲,在城头上弹出了穿透人心的乐章。那点点滴滴溅落的鲜血,那神秘的《天一诀》音武的巅峰奥义,在风雨中书写了生命的真爱。

四时交替,万物循生,兼爱无形,流光其声。

无缺倒了下去,旋律戛然而止,城头上喧哗一片。

令狐团圆凝眉,西日玄灏松了口气,万福等人慢慢围拢了他们两人。

“令狐团圆。”他首次喊她的名字,难得正色道,“你我之战是有意义的,并且很重要。你应该不难理解,大杲若要达到真正的鼎盛,需要做的是改制,朕的父皇已经着手做了很多年,可惜他做得并不成功。”

令狐团圆肃然起敬,这是她从来不认识的他。

“氏族尾大不掉,地方势力盘踞,权力若没有完全集中在朕的手里,天下就会出现纷争。没有你令狐团圆割据西秦,也会有旁人割据一方,只有彻底瓦解了氏族和地方势力,大杲才会更加兴盛。至于大杲能延续多少年,朕不清楚,朕只清楚有些事必须得做,有些仗必须要打,有些人朕必须征服!”

令狐团圆陷入沉思,潘微之悄然来到她的身旁。就在他到来的那一刻,惊变突生,躺到地上的人开始无声无息地死亡,万福等四人连忙运起内劲抵抗,令狐团圆和西日玄灏惊诧地审视起潘微之来。这样的死亡方式,天下只有迷毒能做到。

潘微之也异常惊骇,“不是我……”说完他就摇摇欲坠,令狐团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输以内劲,助他抵御迷毒。

雨似乎停了,但迷毒的死亡气息却更加浓郁,越来越多的人死去,连西日玄灏都不得不运功抵抗迷毒的入侵,令狐团圆下意识地抱着潘微之靠近了他。

“哈哈哈……”应淑妃那熟悉的狂笑响彻城头,原来正是她居高临下,抛洒下从桃夭处所获的迷毒,毒倒一干高手、毒死无数人。

西日玄灏暗忖不妙,他与浑球两败俱伤,这个毒妇竟来趁火打劫。

“你们也有今日?哈哈哈……”应淑妃跃下,落到西日玄灏身前,幽幽地道,“西日玄灏,你杀了我的儿子,你与我不共戴天,所以你会最后一个死!”西日玄灏默不出声,她又对令狐团圆道,“无缺已经死了,潘微之离死也不远,只要你一撒手,他就死了。以你强弩之末的内劲,能支撑他多久呢?”

又是一连串的痴笑,令狐团圆望着她,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嘴上却问道:“你怎么跑出来的,桃夭呢?”

应淑妃撇了撇嘴道:“那小贱人已被我挫骨扬灰,也多亏了她,我才能收拾你们!”

万福哼了一声。

应淑妃目光闪烁起来,“先杀你们哪一个好呢?”她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令狐团圆身上,“还是杀你吧。”

见她向令狐团圆走去,西日玄灏喝问:“为什么?”

应淑妃边走边道:“因为她是女人啊,你深爱的女人。西日玄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误杀了袁初一,不过是发现她偷藏了令狐团圆的耳钉。你们的定情之物在一个婢女手里,你一着急,拂袖就打死了她。可笑的是,她死了后,你还借用她的头颅来威慑令狐团圆,这足以说明,你确实是西日家的种,够疯狂,也够痴情,更够绝情的!”

令狐团圆悲伤了,袁初一是为她而死的。

西日玄灏又吐了一口血,吐完后他面色苍白,显然由于和令狐团圆大战,内伤不轻,难以继续抵御迷毒。

应淑妃得势不饶人,毒嘴与西日玄灏有得一拼,“你费尽心机,篡取帝位,不就是为了她吗?而她坐拥西秦,为的无非也是你。你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嘿嘿,一对痴男怨女!然而你们的战争白白便宜了我,让我得以报仇雪恨,哈哈哈……到地狱里去后悔吧!”

说完,应淑妃一掌向令狐团圆拍去。西日玄灏悔恨不已,满腔怒火,却无力救援浑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毒妇行凶,而令狐团圆紧抱着潘微之,似已放弃了抵抗。

砰砰,接连几声闷响,却是万福等四人冲了上去,逐一被应淑妃打倒。

“万福,你我好歹相识几十载,送你归西,我都觉得遗憾呢!”

万福躺倒在地上,袖中铁爪断裂,鲜血突突地流了出来,十一月、四月和应三德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你还是先躺一会儿,看我把陛下最心爱的女人大卸八块!”应淑妃得意至极,继续向令狐团圆拍掌。

说时迟那时快,被她认定一边在抵御迷毒一边护着潘微之性命的令狐团圆,突然甩出了一记左手剑,细水尖锐地刺入她的掌心,透手腕、破手骨。原来自从她一出现,令狐团圆就藏起了细水,细水本就是软剑,令狐团圆贴袖掩藏,应淑妃施展迷毒后得意忘形未加留意,就被令狐团圆得了手。

应淑妃惨叫一声,急速抽身后退,令狐团圆果断地把潘微之抛给西日玄灏,也不管后者护不护潘微之的性命,持细水冲向应淑妃。

西日玄灏几欲崩溃,这就是浑球,居然把情敌丢给他,这就是浑球,到了这地步,竟还有力再战。

事实上,令狐团圆并没有西日玄灏和众人以为的还有力再战,她心里清楚,她早到了气力崩溃的边缘,支撑她继续战斗的信念,无非是西日玄灏的那一句,有些仗必须要打,有些人必须要征服!她必须要除掉应淑妃!她再次奋起释放出剑境,那扭曲的空间,那时而咆哮时而哀怨的风声,还有空气里那钻入骨髓的血的味道,诉说的都是她燃烧着的生命!

应淑妃击中她两掌,却被她的剑境震退。

青春无悔岁月无恨,凡俗的人永远不懂,勇于追求的本身就是幸福。漫漫长路,起伏虽不由人,可若连逆流而上的勇气都没有,那就只剩下用余生来后悔,曾经有些美好不能拥入怀中的遗憾。

不留遗憾,不添隐恨,天下至柔的宝剑,引发了天下最刚烈的剑境。她的信仰就是她的剑,她的剑就是她一生为之坚持的幸福,永不放弃,绝不认输!

剑境呈现出了棱角,于椭圆的本体中幻化出火树银花,炽热燃烧的是体内喷薄而出的血液,银花璀璨的是细水施展的千刀万剐之剑。应淑妃惊骇的面容在剑气里消融,最后化为尘埃。一缕清风吹过,不染一丝血污的细水悄然坠落。芳尘轻扬,远山薄雾起氤氲,千秋岁,岁千魂,带走人间残梦。

“浑球!”西日玄灏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她却对他笑了一笑,那笑容凝固在威远城下,无限放大在死伤相枕的战场上。

令狐团圆慢悠悠地倒下了,无声的旋律再次回荡在众人心头,真正的余音不绝。

第四十五章神仙慕我云中游

灏帝二年秋,威远城暴乱后,令狐约遭贬谪出京,封西南侯。帝遂颁新政,恤民情,吟旧歌,整吏制。原秦都知州令狐无忧任尚书后,助掌刑部的敏王杀旧吏、剿豪强、禁讼师,一时间声噪朝野。当然这些都是表象,只有少部分人才知晓,威远之战后,大杲的政权完全落到了令狐家族手里。

苏信在盛京的太医院里对着年迈的潘怡和发牢骚,就是为了这个事,“老太医,你说陛下是不是伤到了脑子?”

潘怡和啐了他一口,“大不敬!”

苏信叹道:“我也想尊敬,我也想崇敬,可我只能想想,我做不到。没有我在威远城,他们早都死绝了,可我力挽狂澜后,不仅没得到一点好处,还被打发到这霉气沉沉的太医院里了!”

潘怡和道:“你怎么就看不透呢?陛下这是为了你着想!何况谁说太医院就不要紧了?无缺的伤,依老夫看来,没个一年半载好不了,你有闲心抱怨,不如仔细精研医术。”

苏信又叹道:“其实这个事该潘微之做的……”

“你又不敬了!”

苏信恼怒,“左右都是我不敬,人人都要我操心,一个个病恹恹的,我看了就烦!”

潘怡和却笑了,“能者多劳,像苏大人如此全才的,整个盛京寻不到第二人!”

苏信欲言又止。

这当头,令狐无忧来到了太医院,见到两人就是作揖行礼。

“尚书大人客气了!”

“不敢当,尚书大人!”

令狐无忧笑道:“这是应该的礼数,两位太医为陛下殚精竭虑,如何不叫无忧敬佩?”

潘怡和与他寒暄了几句,苏信却始终冷言冷语。令狐无忧也不介意,他此番前来,就为了缓和他与苏信之间的关系。换了他是苏信,一朝大权在握后却被“贬”太医院,心里也会不舒坦。

“苏大人一直对我颇有微词,这不能怪大人。”令狐无忧很快找到了切入正题的机会,“无忧确实有骑墙嫌疑。”

“哼,嫌疑?”

令狐无忧苦笑道:“我并非身不由己,更非望风使舵,而是我很早就与家父商榷过了,陛下威远一战势在必行,而如何才能将双方损失降至最小,则是我们共同的期望。”

苏信又哼了一声,却不再出言讥讽。

待到令狐无忧将过程详细说清,景元宫的姬天、守望两世的无缺,苏信沉默了。

最后,令狐无忧感叹道:“兼爱天下,倘若这世上真有贤能之君,应该非无缺莫属,可惜、可惜……”

三人沉默了许久,苏信突然拂袖而走。

令狐无忧一怔,只闻潘怡和道:“他去研习医道了!”

令狐约爵拜西南侯,竟拐了潘岳与他同往秦都。潘岳虽然一百个不愿、一千个不满,却不得不从之,无他,只因如今掌权者就姓令狐。大杲犹在,主子却换了人——令狐团圆挟灏帝以令天下,这个秘密正在一日日浮出水面。

“你说你家那位,到底在想什么?”潘岳跟随令狐约赏游景元宫,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

“你问哪一位呢?”

“装糊涂是吧?”潘岳胡子一翘,“都是你教出来的,难怪一个比一个能装会扮。无忧能装,无缺更能装,就连海岚一个姑娘家,都装得像模像样。”

“呵呵!”令狐约停步于藏剑阁废墟前,笑道,“原来你问的是没说出来的那个呀!其实答案我早在翡翠玦上就跟你说过了,她呀,要做一件连男人都很难做到的事情。”

潘岳似乎被废墟吸引了,没有继续问,而是四处摸索起来。

令狐约不禁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

潘岳寻了半天,从废墟里掂出一块残砖,对着令狐约劈头盖脸地砸下。身具修为的令狐约尽管灵敏地闪过,还是被砸中了肩膀。

“找个砖头打你一脸!”潘岳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笑道,“这个事我想了很多年了。”

令狐约苦笑着揉揉被打的肩头,道:“你打也打过了,该说正经事了吧?”

潘岳却凝视着他,敛笑正色道:“其实是你想说,你说吧!”

令狐约叹了一口气,不再揉肩,转而望着那令狐团圆一直喜欢蹲的危墙,低低地道:“女子一嫁三夫已是世所不容,女王称帝又会如何呢?”

潘岳一点也不惊奇,反而平静地答:“会开创新纪元,会改写历史。”

“我怕引起人神共愤、众所唾弃!”

“你没你家那位的气魄。”潘岳道,“没有尝试就已经打退堂鼓,不是她的所为。她既然敢娶三位夫婿,还有什么她不敢做的?她若称帝,老夫我第一个支持!”

“听这话,你倒很像她的知己,胆子可真大!”

潘岳却叹道:“老夫这是被你逼出来的,和你们令狐家那么多年打交道下来,就算老夫天生胆小如鼠,也被你一年年一次次吓得壮大了胆魄。”

令狐约大笑,拍拍潘岳的肩道:“辅国将军,那今晚我等你的上疏,要继续壮胆哟!”

潘岳浑身一颤,他又被令狐约算计了。

盛京,昌华别院。令狐团圆依旧是一身青裳,一脸疲倦地高坐龙椅。大包子递上茶水,见她半日一动不动,不禁惶惑,迟疑半晌后,到底壮着胆子喊了声,“陛下,夜已深,龙体要紧……”

令狐团圆回过神来,摸着额头道:“我怎么听这话,这么别扭呢?”

大包子立即跪下,磕头如捣蒜,令狐团圆连忙止住了他,“别,我不是怪你说错了话。虽然内宫里,你们都喊我陛下,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大包子怔了怔,道:“可奴才觉得没有别扭啊,既然陛下坐在龙椅上,那奴才就该伺候陛下呀!”

令狐团圆展颜一笑,“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先退下吧。”

大包子走后,令狐团圆伸了个懒腰。在其位谋其政,就这么简单,习惯就好,很多事都不是天生就会的,可若不开始做,怎么知道适合不适合自己?

然而令狐团圆总归要继续别扭,因为西日玄灏来了。他一入别院,整个宫殿就骤然冷了几分,一身玄袍的他犹如黑暗中的主宰者,冷峻逼人的眸光无人可忽视。

令狐团圆立即正襟危坐,正视他步步逼来。他虽身上无剑,心里却有,目光更是如剑,当他来到面前,那凌厉的目光更直透心扉。令狐团圆由衷地感叹,他还是死不甘心,绝不接受失败,而这一点又与她自己是多么的相似。

“你不要脸,我认了!”果然,他一开口就又是恶的话语。

“你脑子进水,我也忍了!”令狐团圆皱眉。

“但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再这样下去,就别怪我……”两根纤指按在他的薄唇上,他一怔后竟咬了下去,令狐团圆吃痛,猛一缩手,他继续道,“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威远城不过是七月的人多,但真正的顶尖高手还是我的人多!”

令狐团圆再摸额头。威远城下,他确实比她多了两位顶级高手,但总归七月的武圣多如牛毛,到最后还是她胜了。

西日玄灏顿了顿,缓了声又道:“女皇你已经当了,还要那个虚名做什么?这盛京皇宫是你的,西秦的景元宫也是你的,整个大杲都是你的,就这样你还不满足吗?非要弄臭青史,留个千古骂名不成?”

令狐团圆叹道:“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我们现在这样子,我很不习惯。”

“呸!”西日玄灏骂道,“不习惯?不用在我面前装,你心里其实乐得不行,叫我左封一个王,右封一个王,哪里还有不习惯?我告诉你,你若敢称帝,我就把那两个家伙都弄死!”

令狐团圆陷入了沉思中。自从入主盛京,她每天烦于处理政务,强颜正色接见亲信,其实一点都不愉快。可若放弃帝权,她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人?背负青史骂名,她倒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她这般辛苦得来的胜利成果,似乎吃起来并不甜蜜。

西日玄灏突然转身,无缺和潘微之并肩而至,殿内很快寂若死灰,三人都敛气屏息,盯看令狐团圆。

令狐团圆终于想完了,得了天下又算什么?真正的幸福不在天下,而在身边。

秋雨绵绵,太医府正厅,西日玄苠安静地坐等,管家倍感压力。整个大杲都知道,灏帝即位后,敏王就权倾大杲。昔日毫不起眼的九皇子,一朝得势后,锋芒四露,手腕强硬,杀人如麻,似乎把压制多年的郁结都抒发了。

潘怡和尚在皇宫里,潘静初不肯见敏王,管家不得不出面伺候着他根本伺候不来的主。起先他还谨慎地问了几句,但西日玄苠始终一言不发,令管家愁肠百结。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如此沉默了半个时辰后,西日玄苠想要见的人终于出现了。

“你先下去吧!”潘静初一身素衣,神色平淡。

管家告退后,她也不走近,只伫立在厅门前,直视西日玄苠,后者依然不开口,却将目光锁定在她的身上。

“敏王殿下安好?”对视许久,到底是她先开了口。

“好!”他惜字如金。

潘静初在心里叹了一声,这么些年过去了,明明已由腼腆少年成长为一个极富个性魅力的男人,而她自己却毫无长进,医术仍然不高不低,识人断事还是稀里糊涂,她已离他越来越远。

不知过了多久,西日玄苠突然发问:“为什么不见我?”

她怔了怔,当年拒绝她的人是他,她何来面目见一个拒绝自己的男人?

“我一直在等你。”西日玄苠铁青着脸。

她苦笑了下,今日不过叫他等了半个时辰,可她却等了他十二年,“抱歉殿下……”

“不要说抱歉!”西日玄苠突然起身,箭步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脸道,“我一直在等你学成医术!”

她呆住了。

或许是跟西日玄灏走得太近的缘故,西日玄苠的言辞也毒辣起来,“你说你一无姿色,二无才气,还不是个聪明人,本王如何娶你为妻?”

潘静初心里咯噔一下,头脑顿时空白。跟着,西日玄苠贴近了她的脸,他呼出的热气喷红了她的脸,锐利的目光刺入了她的心,正当她手足无措之际,他却与她擦肩而过了。

“不要叫本王等太久!”丢下这句话后,西日玄苠拂袖而去。

潘静初紧紧揪住胸前衣襟,仿佛心会跳出去似的。

灏帝二年末,灏帝无端看破红尘,出家为僧,由于其无子嗣,传位于敏王西日玄苠。次年,苠帝册封潘医女为后,南越潘氏,终于出了一位帝后。

潘岳的老泪纵横,令狐约却欲哭无泪。西南侯的位置他还没坐热,令狐团圆就带着一家大小杀回景元宫了。高调入住景元宫也就罢了,可恨的是那些小狐狸们,对自己视若无睹,倒是成为废人的楚长卿路过时,潇洒地对他挥了挥手。令狐约面上挂不住,心底却清楚,那是他们气他怂恿潘岳上疏,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对他们的一番心意付诸东流。

令狐团圆重占景元宫后,令狐约代替令狐无忧重温噩梦。七月高手的不耐寂寞,和某人从来的不安分,导致一座古代宫殿,修修补补成了家常便饭。某人还美其名曰:这就是历史!不小心走走和故意胡闹,都可能造桥补路。

无缺但笑不语,与其说这座宫殿曾经属于他,倒不如说他属于这座宫殿。宫殿如果能说话、如果有表情,就会像一个饱经沧桑的智者,面带宽厚的微笑说些不自觉的怜悯。可是,宫殿只是宫殿,沉默永远没有思想,有思想的是人,同这座宫殿有缘的人,缘浅缘深可作人的停留和离去。

西日玄灏不喜欢这座宫殿,而他不喜欢的人事实在太多,也就谈不上喜恶。不过造桥补路的始作俑者,从来与他脱不了干系,就此他也明了,他天生不是稳妥的维护者,而是嚣张的破坏者,这个特质还跟某人是一致的,他便不讨厌这座宫殿了。

潘微之经常在藏剑阁畔的亭子里休憩,他闭目养神的样子总叫人不忍惊动。景元宫里从此多了一道景观,轻雅闲适与古远遐思,糅合为自然恬静的光环,明亮地从他的身上透出,温暖了所有的景色。

某个春日的午后,潘微之照例在亭中静坐,却被令狐团圆一把拉起,他跟随她飞檐走壁,停在了景元宫最高的建筑伴月塔上,红衣无缺、玄袍玄灏早已在塔上候着了。潘微之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沉静地站在令狐团圆身旁,共同看那云翳渲染、天高地远。

当夕阳霞光万丈的时候,令狐团圆轻叹,“白云悠悠,人生自古,看几遍落霞?云帆归处,就我们几只黄鹂啾啾数声。”

她叹完,少不得被西日玄灏毒舌几句,也少不得被无缺窃笑几声,只有潘微之安安静静的,等她回头,才发现他又闭眼了。酸腐,她总装得难看,那就不装了,令狐团圆坦荡荡地问:“你们莫欺负我,哪个答我,九华宫那晚的到底是谁?”

伴月塔上顿时静默。令狐团圆又好气又好笑,一个个看过来,没一个男人看她。她还想再问,三人却不约而同扯起闲话了。

“微之,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潘亦心我安排到那苏城了,因为她为我父皇诞下了最后一位皇子。”

“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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