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郭勇敢已迷失了自己,至少还没有迷失方向。
他确信救了老人是一条正确的路,接受老人的馈赠,就可以尽快摆脱麻烦。
可是昨晚他的确犹豫了良久,那老人送他的眼镜,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拿着,年轻人。”
“你赶快走吧!那几个家伙不好惹。”
“我只有这副眼镜了。”老人说完,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现在天已亮了,回出租房的路上起了奇怪的雾。
雾正浓,郭勇敢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
昨晚那个老人——自己绝对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他一向拥有很强的记忆力,可是这一次他也懵了。
前面既没有酒,更没有面包,只有一栋冷冷清清的出租房子。
饥饿本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可是和酒瘾比起来,饥饿就变成了一种比较容易忍受的事。
郭勇敢的酒瘾又犯了,身子已发抖,腰上的伤口又开始肿痛。
——那是许多年前,他在一片森林中迷了路,由坡上跌落留下的伤疾。
为什么会去那片森林?大概是误入罢了!
在那连南北都找不到的森林间,一个人生存了有整整三天。
现在就算别人问起他的事迹,都未必能相信他就是当年的那个神秘男童。
那个在森林里出现,曾经惊动了探险界的神秘男童。
森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满了各种危险,每一种危险都足以致命,若是在那里迷失了方向,饥渴就足以致命。
可郭勇敢还是走出了那片森林,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料到。
现在回想起这件事,他对自己的运气却已失去了信心。
这些年遇到的怪事,倒霉的事,还少吗?
可是他只有往前走,既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择,更不能回头。
回头只有更危险、更可怕。
因为一只眼睛已在他后面盯着他。
——是一只苍老的独眼。
虽然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感觉到那种吃人的恨意。
他随时随地,都会忽然莫名其妙的背脊发冷,这时他就知道危险已离他很近了。
被人盯着本身就是种危险。
酒瘾、疲倦,担心……就像无数根钉子,在不停的扎着他。
这已足够使他焦头烂额,何况他还有旧疾。
淋雨!
每当伤口肿痛时,他就会想到那冷得刺骨的一淋。
头上本无雨的天空,此时像是下着一场冰雨。
——郭勇敢回头了,回头之际,还有谁敢和他直视?
——那只独眼,独眼消失了!
——郭勇敢再看一眼,现在盯着他的独眼人已跑了,不敢久留,绝不被逮。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眼的锋芒和速度,没有人能面对,也没有人能不被惊动。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不怒自威,也必定不及这一眼暗藏的威慑力。
郭勇敢一回头,那人就跑了!
究竟是什么人会跟踪他?
没有人能马上想出答案,连郭勇敢也不能,可是他并没有去追,也追不上了。
能摆脱麻烦已是奇迹!
开门关门,能在一瞬间进入出租房的,恐怕也只有郭勇敢了。
疲倦,源源不断的疲倦。疲倦中究竟消磨掉多少力气?
郭勇敢连想都没有去想,若是多想想,他很可能就已晕厥,甚至会死去。
他走入了这栋清冷的出租房,就等于猎人已落入泥潭,已完全身不由主。
房租,还是没有着落,没有钱,更没有酒。
他掏出了钥匙,一步步地登上二楼,脚步十分轻,不是他不敢,而是太累了。
他的鞋子踩着板梯,一步步往上走,就像是个生了病的人。
这栋出租房,就是他的避风港。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要倚赖一栋没有生命的房子——想到这一点,郭勇敢就笑了。
一种充满了委屈、悲哀、痛苦,和不甘的嘲笑。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了流浪者的痛苦,也真正了解那个母亲的伟大。
一个离异的妇女,还能带一个孤独症的儿子,那么淡然,她的心里要有多少爱?
要有多少爱才撑的起生活原本的样子?
前面有个身影,一个又瘦又小的身影。
郭勇敢在这门前停下来,犹豫了一下,现在也许已是惟一可以让他主动打招呼的机会。
——这个离异的母亲手里拿着一包药,安静地看着他,儿子就站在她身旁。
母子俩看着郭勇敢,母亲已开口了。
“这个对跌打损伤十分有效,你不妨试一试。”她的声音很轻,生怕失了礼貌。
考虑到腰上的旧疾,郭勇敢也必定会考虑接受的。
——可是他不会接受比他更艰难的馈赠,何况还是一个离异的母亲。
于情于理,几乎已没有理由能阻止他,他已决心要推掉这份好意。
他微微一笑:“一切都会好的。”他用钥匙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安静中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可是这种绝对的静寂,也正是种最可怕的声音。
郭勇敢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顿,突然闪电般关上门,用手按住复发的腰部。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把耳朵贴在门后,听着外面的声音,但是他已很紧张。
他向来很少因为这种事紧张,为这种事而动容,甚至难以抑制住心情。
若是到了真正需要的时候,他这种人也会变得像小猫一样,也有了像小猫般的本能和可怜感。
他沿着门后,慢慢地蹲了下来,一滑一蹲,然后就蹲在地上。
没有任何声音,那对母子大概已经回房间去了。
房间里,郭勇敢还蹲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又暖又冷的温度,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变成小猫。
但是他并没有阻止,眼泪咽下去时,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复杂的情感。
只要能给他温暖,只要能让他感受下去,无论什么事他都接受。
他不想就这样,不想躲在这里。如果他永远躲在这里,他也要做出点什么,重燃热情,来温暖他常年遭受的冰冷。
……
黑夜已渐渐来了,出租房变成了一种安静的空间,仿佛与世隔绝。
这漫漫的长夜郭勇敢总算已等来了,现在总算已到了照亮的时候。
可是就算打开了灯又如何?纵然房间已亮了,生活还是紧逼着他。
地上有影子,他瞅了一眼,把稿子揉成了一团,又丢进了垃圾桶。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吵闹声。
楼下的吵闹声。
声音也不知从谁的嘴里发出来的,仿佛有人在催促驱赶。
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若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又有谁会闯入这栋房子?喊破了喉咙来闹事?
难道是他们送房东老太太回来了?
郭勇敢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静静的听着。
吵闹声和驱赶声,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声音中充满了愤怒。
一种充满了厌恶的愤怒,一种几乎已接近无人容忍的愤怒。这种愤怒绝不能伪装的。
就算这个人真是上来找茬的,现在他所忍受的愤怒也绝不会比表现的少。
难道他也遭受了什么不堪的打击?否则怎么会连那种恶话都骂的出口?
郭勇敢决心下楼去看看,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故意找茬,他都要阻止。
他当然必须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