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在屋内候着,许是跑的热了,她摘下帽子,脱下披风,素色衣衫遮不住的妙曼,出阁女子式的发髻下竟是一张绝美的面容。
“夫人好身段!”
女子蓦然回身,不知何时,长帘前站着位身着绛色衫裙的姑娘:眉目清秀,丹唇含笑,长发半挽半披,发间斜插着一支乌木簪。
姑娘招呼着她坐下,自己则倚在贵妃榻上道:“方才看夫人走路,脚跟轻提,脚尖点地,行动处身姿轻柔流畅,可见是久舞之人。”
“妾身且听闻,久习轻功者走路亦足尖点地,身姿轻盈,姑娘为何如此笃定我是善舞而不是善武呢?”
榻上之人浅笑:“一则夫人鞋面与裙摆都沾了尘,这二则,如果夫人久武,今日又何需进我这里呢?”
“姑娘果然瞧得仔细,是妾身多心了,”女子点点头,苦笑道:“今日仓促叨扰姑娘是妾身的不是,还问姑娘佳名,若是得救,来日必结草衔环相报。”
忽而帘起,游儿端着圆盘走了进来,盘上除了茶壶茶盏,还有一个白瓷梅瓶并一个木盅。
“夫人叫我忘忧便好,”榻上人起身斟了茶水递过去:“今日进了这忘忧酒馆,你我便是萍水相逢,待踏出了这个地方,自也是相忘江湖,夫人莫要再提报恩之事。”
“妾身姓夏,单名一个凉,”女子俯首道:“施救是托了姑娘的福,报恩就要从了夏凉的心,还望忘忧姑娘见谅!”
“夏凉?你可是那个曾经舞艳全城的怡仙楼夏头牌?”游儿惊呼。
“怡仙楼夏凉早就死了,如今妾身不过是李进士府上的出逃人罢了。”夏夫人摇头,一脸的落寞和伤痛。
“我这酒馆向来不收酒钱,唯以故事换酒,夫人是有缘人,不知可愿与我一叙,换我这盏杯中物?”
夏夫人并未回复,忘忧也不催,端了一杯茶自饮。屋内半晌无人说话,偶尔烛光摇曳中爆起一声烛芯的噼啪声,游儿坐在一旁的短凳上,双手托腮,已然是昏昏欲睡。
“我与李郎相遇在那年的庙会上。”夏夫人声音轻微颤动,眼神悠远绵长,整个人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片漫天花雨,那时的她并不知道,那次的一面之缘,竟绵延成了一张噬骨的网,扑天盖地,无处可藏。
当时,夏夫人还是怡仙楼的头牌夏凉。春暖夏至,江南已经渐觉潮闷。那日夏凉练完舞,身上粘腻不堪,她素来喜净,便忙呼了贴身的丫头去备了汤水沐浴,哪知就算窗户大开,竟也溜不进一丝风丝儿,夏凉泡在浴盆里,却犹如滚在炭火上,面上熏的绯红。
“姑娘,不然一会儿咱们出去走走吧,今日城中有庙会,有好多糖糕面人儿手帕子。”小丫头年纪尚小,逛个庙会就像要进了宫廷般兴奋。
“庙会?我说为何刚才街上吵吵嚷嚷的,害得我好几次踏错了拍子!”夏凉甩了甩粘在脸上的碎发:“今晚不用上台,出去走走倒也不错,总比待在屋里闷着舒服。”
“那我这就去禀了妈妈,回来就帮姑娘穿衣梳妆。”小丫头喜的回头就跑。
“青浣,”夏凉喊住她:“回来时顺道取了上次拿去浆洗的那套松花衣裙来。”
“晓得了!”青浣回了,人便跑了出去。
庙会上人头攒动,严不透风,到处是吆喝声说笑声,加上夏凉方才沐浴时的热气未消,一时间竟是头晕目眩腿脚发软。她扶着青浣歇了歇,待缓过来就忙让找个僻静处休息。好在会场外不远处就有棵树,树上团簇着素白的花,树下无人,正是个好去处。
两人在树下歇了一会儿,夏凉见青浣眼巴巴的看着人群,不忍她压制着和自己呆坐在这,于是笑道:“这会儿缓过来,倒觉得有些口渴了,我方才看见有人在卖酸梅汤,你去买些,再看看有何可口的吃食一并买回来。”青浣听了,自是笑呵呵的去了。
自从进了怡仙楼,日子就被困在了情欢爱欲之中,这般一个人坐在树下的平静,遥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夏凉长呼了口气,轻声哼起来小时候阿娘唱过的歌谣:“天上星,水中月,镜中人儿尚未眠,但问郎君何时归,鹦儿语,好似凡木破九天。”
“姑娘可是在想思慕之人?”身后一声轻笑。
夏凉回头,就见一长衫书生从树后走出来,虽不算相貌出众,但却颇为意气勃发。
“歌曲岂能作真?若我唱的是‘好似家中有银钱’,那我岂不是富甲一方了。”
“是李殊唐突,”书生赔礼道:“在此就代同那只多舌的鹦儿一起向姑娘赔罪。”
夏凉一愣,随即掩口而笑。此时突然风起,卷着树上的花洋洋洒洒落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片花雨,松花笑靥配着落白,李殊便痴了。
正像那话本子上不出俗套的佳人才子的故事,她亮了他的眼,他亦入了她的心。
李殊是李家的三代单传,为了夏凉,早就和家里闹了几回,后来李父无奈松口,道若是李殊来年能考中科举,便许了夏凉进门。这边怡仙楼更是不愿放人,妈妈已是将自知的,道听途说的,甚至于瞎编乱造的从良悲剧说了数遭,可夏凉只一句话:要么走着出去,要么躺着出去。妈妈深知她的脾气,于是也提了要求:当年怡仙楼于她有救命之恩,如今她要走,须得给自己找个替换之人,且永不再舞。
夏凉应允。
于是双方以来年科考为期,李殊考取功名之时,便是夏凉出嫁之日。
那厢李书生自是用功苦读,暂且不提。这边夏凉禀了妈妈,说是她身退后的接替人,便是身旁的贴身丫头青浣。这青浣长年陪她练舞,她闲暇时也会指引一二,可以说是一半主仆一半师徒。当年她一曲踏扇舞惊艳众人,不过是循了稀者为贵的道理。又道当今国力复兴,边境贸易往来频繁,近年常见西域之物流通于市。江南不似北方,可近观驼队商贾,这些异域物品引的百姓遐想联翩却不得解。好在夏凉的娘是北方人,曾教过她一些北方舞蹈,不如借此编一曲羌胡舞,一定会引得宾客无数。妈妈听了不禁拂掌,又见夏凉主意全面,事事安排周到,已然是去意已决,便拉着她道了句:“且如你愿罢!”后捂面而去。
日子飞快,转眼又是一年科举时。这李书生也是说到做到,放榜时得知高中进士,当日便飞鸽传书一封与夏凉,说第二日便能归家,当晚就去怡仙楼迎娶她。怡仙楼上下如同节庆般准备一干婚嫁物品,妈妈更是递过一个雕花妆盒,盒内满满当当地塞满的珠串玉簪,还有一包银钱。
等到夜幕来临,夏凉一身红装盖头,翘首期盼着良人到来。忽闻侧院有人叩门,一个下人去了,不一会儿便回来,身后带着一位老奴。那老奴上前细述,原来李进士如今回府,在本县的府衙领了职,李父喜不自胜,在府中宴请一干亲朋好友。见儿子急欲前去怡仙楼,一时怒目道儿子不思进取不知廉耻,如今亲友皆在,如何迎娶青楼娼妓?如果她非要入他李府,就由下人去接,侧门出,后院进,不可伸张,不许吹拉做打,静悄悄地进来便罢。
众姐妹气绝,尤其是青浣,拉着夏凉便要走,口中道:“我怡仙楼虽是花楼,比起有些所谓的君子文人却要正道百倍,夏姐姐不嫁也罢,世上多的是才郎,莫不是非去你家李府不成?”
“夏娘子莫走,”那老奴眼见着夏凉被拉走,急呼:“我家公子还有一句话给娘子,公子说了,此事确实委屈娘子,日后过门,定会百千倍补偿,还望娘子体谅。”
“老人家莫要唐突,”妈妈行至院中央,止住众姐妹,笑道:“夏女儿还未出我这大门,还望老人家称呼她一声姑娘。”说罢,不再理会那老奴,回身看着夏凉道:“丫头,今日就听你一句话,若你不愿,他李府未必敢闯我怡仙楼的门,若你答应,他们也定不许你再回来看望大家,从此你不再是楼中头牌,只能各自珍重了!”
“妈妈,我信他,李殊定不会负我。”夏凉手握拳覆在嫁衣宽袖之下,眼神坚定
“也罢,”半晌,妈妈叹道:“既是要静静地入府,这些衣物缎子就算了,你带着这个妆盒,自个儿去吧!”
夏凉接过妆盒,哽咽不止,长拜了妈妈,又别了哭泣的众姐妹,于出嫁之夜,自己一个人抱着嫁妆,随了一个老奴,进了李家大门。
街坊都知李进士取了新妇,却无人见过其面容。夏凉进府后,辛勤打理,唯有李父,言语间时有刻薄,但李殊善哄,头一年倒也恩爱相加。谁知那李殊,虽高中进士,却只是领个闲职,他素来心高,怎安于区区小吏。于是常常取了家用,四处打点通融,以他的俸禄如何禁得起?不出几年,李府的家底连同夏凉的嫁妆,大多散了个净。那李父怒急攻心,蹬腿而去。此后,李殊像是变了个人,往日的恩爱不再,动辄打骂,一时怨夏凉没有大家亲族,不能助他仕途,一时又怪她出身风尘,气的老父撒手人寰。夏凉悲郁,但想着李殊怀才不遇才伤心至此,所以并不反驳。
不想昨日,李殊难得兴冲冲回府,原来前几日他费尽心思,难得请了衙内相爷入府做客。这相爷并无其他爱好,唯嗜观舞。可李殊如今哪有闲财去请舞女,正着急,却突然想起,人间少有的舞姿,可不就在自家?
夏凉听罢,宁死不从,她哭道:“当日我已发誓,永不再舞,如今怎可破誓?再者,我若为那相爷而舞,同当初有甚区别!李郎,我是你的妻啊,咱们想想别的法子吧,这舞我不能跳!”李殊见状,目眦欲裂,抽掌而下,“啪”的一声扇在夏凉脸上。夏凉只觉得耳边轰鸣,她看着李殊暴躁的双眼,开合的嘴唇,却听不进他在说什么。她懵在原地,这一巴掌,彻底的打碎了她心中最后的一点侥幸。
许久,一包衣物扔在她脚边,李殊的声音渐渐清晰:“我已让人备了这舞服,你若不愿,就这辈子不要出这个门。”说罢,拂身而去。夏凉呆坐屋中,心中伤透,不禁自嘲:“夏凉啊夏凉,这就是你选的好郎君!”眼看时辰将到,她起身,不再回头,翻窗出去,寻了个空子跑出了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