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大海也一改不久前平静矜持的模样,狂风裹挟着巨浪滔天而起,整座大海几乎都行将倒立!
俺乘坐的小筏子更是在惊涛骇浪之间翻滚着、颠簸着,有时直入谷底,有时被抛向长空。
奇怪的是,值此惊涛巨变,俺竟一点都不觉得惊慌,反倒有种如儿时打秋千般的兴奋心情。
忽然间霹雳一声暴雨如注,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出海这些时日,今天头一遭值此暴雨,天上犹如撕开了一道口子,雨瀑狂泻而下,几乎遮漫了天地。
俺哪里还睁得开眼,只是紧紧趴在竹筏上,十个手指死死扣住筏子的间隙,任由狂风吹虐暴雨侵蚀,耳朵里除了风声雨声,再也听不到其它声响。
哪里还有嗅觉呀,俺只觉得浑身上下麻木僵硬,就是在这样一种极度危险、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一个念头意倏然闪现:
乖乖,俺要不要站起来,顶着风迎着雨振臂疾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你瞧,俺就是这样一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就算天塌下来也毫不在乎!
只有了解了这一点,你才能明白,日后被如来一压五百年,俺是靠着什么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风狂雨骤,整个大海都在战栗,没有人知道这场风暴何时才会过去。
按照陆上的经验:暴雨不终朝,飘风不终日。
风雨越大,持续的时间越短,只有那种润物无声的绵绵细雨才会淅淅沥沥下个没完呢。
若照此推算,眼下这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雨,理应不会持续太久,雨后的彩虹自当很快挂上天空。
问题是此间乃海神的领地,陆上的那套他会遵从么?
未获证实之前,俺只能存疑。
但有一点俺是知道的,那就是再大的风再大的雨,迟早总会过去!
大海怪出现的时候,风未停雨未息,或者更准确地说,风正狂雨正暴世界正窒息。
本来俺被浇得睁不开眼,可突然之间灌注在头上的雨水似乎小了许多,尽管风雨大作之声仍旧充塞、鼓噪着耳膜。
那时的俺周身麻木僵硬,思维也变得异常迟钝而艰难,这种变化骤然发生,好一阵之后俺才朦朦胧胧感到异样,随之浮起的第一个念头,竟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第二个念头生起时,昏昏沉沉又过去了好一会儿。
是的,雨的确在变小……雨的确在变小……
当俺终于醒悟这绝非错觉,而是真真实实发生在俺身上时,俺不由得晃晃脑袋,眨巴眨巴眼睛,又定一定神,猛地抬起头来——
眼前出现的一幕只吓得俺魂飞魄散!
茫茫的大海正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巨风暴,波峰浪谷间,一只小竹筏正拼命挣扎……
海水非蓝非绿混沌污浊得可怕,一头巨大的海怪突然自海底翻起,双瞳一动不动盯着你……
这种可恶的景象,恐怕只有在最悲惨的噩梦里才会出现,可偏偏被俺一眼瞅个正着!
真不晓得该如何描述这个怪兽:它的形状就像一条硕大无朋的蟒蛇,尽管它整个身子都隐没在海水里,但仅凭它兀立于水面之上的头与颈,俺匆匆目测了一下,至少也有百余丈高!
想想那位曾曾做过”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诗人,若当此时他站在这巨兽头顶上,真不知该作何感想呢。
海怪弯曲着脖颈,狰狞丑陋的头颅刚好悬垂在小竹筏的正上方。
俺无由知晓它的体型,但其出海之处离得俺很远很远,其头颅倒距俺很近,两眼犹如两颗巨大的火球,血淋淋地喷吐着火焰。
它鼻息浓重、腥臊恶臭,熏得俺差点背过气去。
俺跟它大眼瞪小眼,彼此注视着对方……
俺的眼神惊愕多于恐惧,茫然多于逃避,幻觉多于真实;有那么一刹那,俺真的以为自己身处幻梦之中呢!
它的眼神冷酷而残忍,在它眼中俺绝非一道可口的大餐,充其量也就是一口小零食罢了,甚至连塞塞牙缝都不够资格。
雨水顺着它的头狂泻而下,俺托它之庇免遭荼毒,但在其双目盯视下牙齿也不由自主“格格”作响。
可怕的食人鱼跟它相比,简直就是些可笑的玩具!
在以后读书习字的日子里,一句”一路稻花谁是主?红蜻蛉与绿螳螂”令俺印象深刻。
大海怪未出现时,大海对于俺只是个空洞的概念,它的出现终于教俺领略了大海的恐怖神秘,也才明白谁才是大海真正的主人!
俺不确定它是何时跟过来的,也许是偶遇,也许它早就潜伏在深处,用它那恶魔般的巨目自下而上死死盯着俺!
俺的一举一动都在它掌握之中,一伺时机成熟便翻出水面,磨牙吮舌择吾而噬!
这么讲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点?俺如砧板上的鱼儿不假,可在人家眼里似乎也不算个啥!
自命不凡、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这是俺从娘胎里带来的性格缺陷,可俺从不想改正它,更无意去做圣人。
圣人固然可敬,俺可从不奢望成为一个十全十美、没有丝毫缺点的大圣人。
即便日后俺因取经有功被封为斗战胜佛,骨子里其实也还是从前那般模样,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是也。
时间一点点过去,俺在凝固的空气里跟它对视,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风更急,雨更大,大海也更加雄浑壮阔;再这般彻地连天下去,大海怕要漫过高山,直扑苍穹了!
狂风推波助澜,一个巨浪打来,那大海怪突地张开血盆大口,猛然做势一吸——这在武学上的招式就唤作”长鲸吸水”!
这一吸真如石破天惊,俺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朝俺袭来,只一刹那俺便与竹筏一起被吸上高空!
俺眼前一黑,咆哮的海水径直把俺拖卷至地狱深处。
俺用尽平生力量,十指紧扣竹筏,把眼一闭,任由其呼啸穿行。
有道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奶奶的,老孙这几十斤就交给你们啦!
世人嘲笑鸵鸟是个二货——一遇危险即把自己的头扎进沙子里——其实在很多时候,咱们的所作所为都不比它更高明。
风声雨声戛然而止,耳畔所闻皆为波翻浪滚之声。
俺知道此时已在大海怪肚子里,它的锯齿獠牙没伤到俺真乃万幸!
俺稍感欣慰之余,一丝疑惑又浮上心头:这厮将俺吞噬,肯定不是为了给俺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所在,莫非……莫非……
妈呀,该不会几个时辰之后,俺就要变成一堆便便被排出体外吧?!
一念及此,俺惊恐地大声嘶吼起来,一翻身坐在竹筏上。
如果现在照照镜子,俺相信镜中的自己定是面无血色惊恐不安。
说实在的,俺宁愿被大海怪一口咬死,也不愿在它肚子里面变成一堆粪便!
周遭黑暗而死寂,只有俺刚才的嘶吼声在四下鼓荡不绝。
海上虽有风雨,至少空气是新鲜的,现在提鼻一闻满是腥臊浊臭之气,呛得俺睁不开眼、也喘不上气来。
但睁不睁眼已不重要,因为置身于此,眼晴对俺而言已全无意义。
竹筏仍在破浪前行,海怪如此庞大,俺真疑心它肚子里还有一片大海哩。
俺坐在筏子上兀自发愣,不晓得自己该做些啥,一种深邃而无助的感觉弥漫全身。
四周或远或近不时传来”哗啦、泼刺”之声,以及各式各样古怪的叫声告诉俺,这里不只有俺一个活物。
其实不必它们提醒俺也知道,大海怪一口下去,不知多少鱼虾鳖蟹鲸章鲨之类被它吸进腹中。
问题是:即便同为盘中餐,俺堂堂花果山美猴王,又岂可与这些鱼虾之辈为伍!
想到这儿,一道灵光如闪电般照亮俺的心田!
是呀,俺可是天生的石猴,甫一出生即有神功护体,莫说这区区一只大海怪,即便雷劈斧剁也休想伤着俺一根毫毛!
”不用做便便喽!不用做便便喽!”俺兴奋地手舞足蹈,大声呼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