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被他搞得一头雾水,更有些哭笑不得,摸了摸鼻子道:
”什么吉呀凶的,那不过就是个数目字!
你不是曾经跟俺讲过,要是夜里睡不着觉,便一只羊两只羊的在心里默念……
俺刚才头痛难忍却又无法喊叫,只得把这法子又拾起来。”
”敢情是转移注意力啊!”二师兄笑了,”猴儿哥就是不一般,要换我老猪那么一路数下去,保不齐早就趴地下睡着咧。
咱可没你那两下子,数来数去也就只有夜游神跟你有得一比!”
他将此法传授大师兄的事我不清楚,但夜游神向他取经、他以此法相赠我倒是知道。
”只要你老老实实把羊数够一万只,包你鼾声震天响,一觉睡到大天亮!”
听了他这番话,因夜不能寐而痛苦不堪的夜游神如领圣旨一般,满心欢喜地去了。
第二天为好奇心驱使二师兄主动登门,想瞧瞧自己推荐的这道偏方灵不灵验。
”还说呢,灵是真灵,没数到五百只我眼皮就耷拉下来,困得不成了——”
夜游神蔫头耷脑地说:”只是你嘱咐我一定要数够一万只羊,我才拼命打起精神,一只接一只数下去……
好容易数够一万只羊了,这不又该上灵霄殿面君去了!”
大师兄面皮虽薄,也不得不承认,这回是二师兄赌赢了——却不承认是自己输了。
对此,你或许觉得很可笑,可大师兄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
”输是输,赢是赢,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你赢了只代表你赢了,并不能代表俺输了。”
如来佛祖压了他整整五百年,我却从未听他说过自己没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去。
他只承认自己曾遭如来暗算,甚至也不否认曾在如来手心里撒过猴尿。
他的自尊和虚荣同样强烈,都是胎里带来的东西——其父母便是苍天与大地。
他唯一要二师兄解答的问题是:”你是如何将师父的紧箍咒骗到手的?”
他当然不相信师父会瞒着自己,将那话儿偷偷传给了二师兄。
”当着沙师弟的面,你快将此事说说清楚!”
我也满脸期待地望着二师兄,因为这答案也是我想知道的。
”好奇之心”与”爱美之心”虽然都是人皆有之,在我看来”好奇之心”非但更普遍,通常也更强烈。
孔门诸生经常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殊不知这是在扼杀人的天性。
要知道推动世界向前发展的根本动力,便是这区区”好奇”二字。
”你可莫要发动群众!”二师兄把耳朵摇来甩去。
”佛祖说过: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错。
我是他弟子,哪能不听他的,哪天要是你猴儿哥教我高兴了,兴许我就把谜底告诉你。
可眼下我老猪只想把它藏在我心里。
平日里你捉到虱子,不是总爱搁到我后脖梗子上么,口口声声还说是给咱解闷儿用的!
如今咱也把这谜留给你解闷儿吧,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大师兄瞪着他,却也无计可施。
看得出此时的大师兄对他很是忌惮,不管那话儿来路如何,毕竟要害被他捏在手里。
”不过呢,一鸡死一鸡鸣,紧箍咒的秘密虽然我还暂时不能告诉你,不过——”
二师兄故作神秘地停下来,观察一下大师兄的反应。
”另有一档子事儿,我倒是想给你说说——”
大师兄立刻以手掩耳:”不听不听!——告诉你,除了那事俺啥都不想听!”
”不听拉倒,人家还求你了!……不过我可告诉你,我要说的正跟那话儿有关哩!
老沙,咱找个没人的地方待我偷偷告诉你——”
大师兄立刻把手放下来。
”这不就是个清静所在!好八戒,快说说、俺也想听听哩。”
他陪着笑脸,甚至还起身给二师兄斟了盏茶。
”这还差不离!”二师兄满意地点点头,”耍小性子这习惯可不好,哪个当老师的不喜欢又谦虚又听话的好学生呢!”
”得啦得啦,蹬鼻子上脸,要说就快说,免打!”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要是想当小人,那咱可得离你远着点儿——”
我慢慢啜着茶,听他们在那儿斗嘴。
其实我很享受此时这种惬意的休闲光景。
昔日有个圣人问到门徒的志向,几乎所有门徒的志向都很”高大上”,诸如统领一方啦、做个大祭司啦等等,只有一位门徒与众不同。
他的志向是等到暮春时节,穿上新裁的春装,邀上三五好友去往郊外踏青,身后还跟着几个垂髫童子。
大家一路上言笑晏晏,来至清澈的小河边,沐浴一番后又拾级登上山顶吹吹风,然后愉快地唱着歌往回走。
圣人对此大加赞赏。
如果说前面几位门徒的志向是”拿得起”,这位门徒则是”放得下”。
前者是担当,后者是放下。
圣人为何对”放下”尤为赞同,我以为”放下”更契合人性,代表了人生更高的境界。
人生苦短,谁获得了快乐的能力,谁便能成为生活的主宰。
我们师徒四人西行取经,历尽艰难险阻,但苦行绝非修行,而是要在千般苦中觅得那份真快乐。
欲达此境,非”放下”不可。
不是说只有到了西天才放下,而是要随时随地放下,随时随地感受快乐。
老实说本人资质愚钝,这番感悟绝非一朝而得,而是凡事用心日积月累,一点一点慢慢悟出来的。
我最欣赏老君几句话,并把它当成自己的座右铭: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高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我们就是这般一步一个脚印,久久为功而非凌空蹈虚,才把这十万八千里走下来的。
”说真的,猴儿哥,你不是有’断头术’吗?
——把脑袋切下来再长上!
刚才疼得满地打滚儿的时候,干么不把这招使出来?
头疼只管教它疼去,你身子不疼不就成啦!”
二师兄不解地问。
大师兄被他问愣了,挠挠头皮说:”……可也是!不过你净放马后炮,刚才咋的不告诉俺?”
二师兄咧嘴笑了:”有道是’好饭不怕晚’,这回你没使上,下回再使不也一样——”
大师兄狠狠啐他一口说:”下回,——美得你!上回你胡乱念咒搅了俺的好梦还没跟你算账呢!”
二师兄笑得愈发开心了。
”瞧见了吧,经我一点拨,猴儿哥把啥都闹明白咧!
不过话说回来,饶是你猴儿哥再机灵,刚才的事我要是不点破,你也休想猜出是怎么回子事儿!”
大师兄盯着他,用力眨着眼说:”瞧你神神叨叨的,难不成还真有甚么秘密?”
他将信将疑,我却暗自点了点头,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些古怪。
与此同时,二师兄压低嗓子说”让猴儿哥再飞会儿”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此前可从未见过师父已停止念咒了,大师兄还在地上翻滚折腾的呀!
其实师父此前也曾谈起过这紧箍咒。
那是趁大师兄外出觅桃,二师兄故意提起此事,师父开示说此咒犹如影随形:身不动影不动,身一动影必动,最后还说了句高深莫测的话——
有身必有影,若是无身呢?
我记得二师兄回了句:”师父的意思是使’隐身法’?”
师父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但悟性低劣如我者也瞧得出,其实师父并不赞同他的看法。
——隐身既非无身,那无身又是何意?
师父是佛门弟子,道祖老君也说过类似的话:
人之大患在吾有身,及其无身,患将焉存?
无论佛道都喜欢提撕参究谈空说无,然欲破解空无之理又谈何容易!
参得破时如点窗纸,参不破时如坠云雾。
易时易如反掌,难时难如登天。
千般妙用惟在一心,可这一心又在何处?
”猴儿哥,我且问你:刚才你翻着翻着是不是有这么一种情况——
头正痛得紧哩,可突然就不痛了!”二师兄怪模怪样道。
大师兄眨眨眼,又眨眨眼,仿佛在极力回想……忽然把两手一拍道:
”不错不错,正是这般痛法!
痛着痛着忽地就不痛了,可过了一会儿又痛开了!
……咦,你怎的知道这些?!”
他把困惑的目光投向二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