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嘴角动了动，忽然箭一般窜出去，劈手从一片鸢尾花丛里拽出个人来——
一身侍者打扮，头上梳着双抓髻的总角，满脸的稚气未脱，不正是方才为我们奉茶的小童子！
”你躲在那壁厢干啥呢，莫不是在偷听我们说话？”二师兄凶巴巴道，”爷爷那’屁板儿之刑’你当真不怕？”
”回圣僧爷爷的话，刚才小的正在花丛里捉蝴蝶，无意间听到爷爷们正在讲茶论道哩。”小童儿笑嘻嘻地说。
”那你说说看，我们刚才讲的什么茶论的什么道？”
”爷爷们讲的是’百花酿蜜茶’，论的是’金光大圣道’。
小的口没遮拦，望圣僧爷爷们恕罪。”
小童儿对答如流，脸上也不见丝毫惧色，当真是乖巧伶俐煞是可爱。
二师兄顿时笑了：”这小厮倒是生了张巧嘴，可惜爷爷没糖给你吃，不过——”
他伸手从耳朵里摸出撮散碎银两。
”这可是圣僧爷爷的全部家当哩，你且拿去买糖吃。
记住，可千万别买牛皮糖，——那玩意儿又粘牙又不好消化；要买就买桂花糖棒棒糖麦芽糖怪味糖啥的，不过睡觉头儿你可别吃啊！”
天知道他对甜食竟如此在行！
小童儿赶紧叩头谢恩，眉眼间洋溢着说不出的快活。
瞧着他欢天喜地如穿花蛱蝶般消失在花丛里，二师兄感叹道：
”这小鬼精得很呐，他明明啥都看见了，啥都听见了，却偏偏装得跟个聋哑人似的！
当真是人小鬼大，若调教得法将来是可块好材料哩。”
大师兄冲他呲呲牙道：”你这哪是给人家买糖吃，分明给的是封口费。”
”甭管做何名目吧，反正只要哄得他不往外说也就是了。”二师兄悠悠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连师父也不叫他知道！”
大师兄叹了口气，转顾我道：”这呆子虽则可恶，今日俺倒也服了他，想俺老孙纵横三界所向无敌，哪料被这夯货一通’葡萄皮’唬得七荤八素，当真惭愧、惭愧！”
他脸上红了红，露出羞愧之色。
”你认输就成，从今往后我老猪说啥你可得听着，令行禁止不得有违！
有老沙为证，男子汉大丈夫可不兴赖账！”
二师兄趾高气扬道。
”现在我就要试试，看咱说话灵不灵——
想当初在高老庄，我把你当媳妇背着满山跑，害得老猪呼哧乱喘上气不接下气，——你倒好，趴在咱背上还偷着笑哩！
今儿个我也找找那种感觉：猴儿哥何在，快快将老猪驮起，送至馆榻安歇去者——”
事情至此算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几天，二师兄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发号施令，吩咐大师兄替他干这干那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
后来竟把自家的钉耙连同行李也一并交给大师兄，自己只管挽着缰绳轻轻巧巧往前赶路。
师父惊讶地瞧着大师兄掮着钉耙挑着行李拐呀拐的跟在后头，自然要向二师兄问个缘由。
”那是猴儿哥心疼我，见咱平日里走村过镇攀山涉水颠颠簸簸过得辛苦，才把千斤重担接过去搁在自家肩上。”
二师兄一本正经的说着，还不忘对大师兄吃苦耐劳乐善好施的行为大大赞扬一番，听得师父频频点头，不免又要发通”兄友弟恭何事不成”之类的感慨。
二师兄幸灾乐祸地吃吃偷笑，并不时向我使个眼色，惹得大师兄呲着牙拿眼瞪他。
我知道这局面很快就会改观，——以大师兄的性格，焉能长久被他戏弄使唤！
果然没多久，二师兄就开始抱怨起来，先是大师兄不再那么听话，而后居然一并归还了钉耙加行李，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
某天他发现，大师兄又开始在自己面前炫耀起那道金光闪闪的箍儿来。
”太伤老猪的自尊了，这泼猴儿当真是得寸进尺、逮锅台上炕，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再不施以教训，他还不反出天来！
让我想想那话儿是怎么念的来着……”
滑稽的一幕出现了：由于长久未用，任他拼命回忆却再也想不起那句话儿，反倒是’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倍儿白的白拐棒棍儿’占据了他的脑海。
每见他躲在无人处，倒背着双手，口中念念有词，状似痴癫般转了一圈又一圈……
师父惊讶地向大师兄问询。
”莫急，师父，莫急！俺猜是出门既久，这呆子一见秋风吹起，惹动了思乡之情嘞！
平日里他不是常说高老庄的葡萄紫又甜，还有那满山的红杜鹃么！”大师兄笑嘻嘻地回应，并冲我挤挤眼。
师父点头道：”女子易伤春，男子易悲秋，倒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他这’倍儿白的白拐棍儿’又是何物呀？”
我忍俊不禁，跟随师父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他念绕口令。
”那叫做’倍儿白的白拐棒棍儿’。”大师兄纠正说。
”八成是瞅见自家的九齿钉耙，不由得睹物思人，想起他家娘子用白白的擀面杖给他做的饺子来了吧。”
随即又找补一句：”常言道’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
看、看，那呆子岂不倒下去啦！”
真的，二师兄真的倒下去了——
人家躺倒在无花果树下，头枕着钉耙，翘起二郎腿，口中兀自在喃喃自语。
躺着思考问题，正是他独特的习惯。
据说在高老庄，人家有时还专爱躺在澡盆里琢磨事情呢。
可惜无论他想了何种办法都终归无效。
甚至他还想以”浑水摸鱼”之计诈唬大师兄，扬言要念动真言，令大师兄头胀目裂痛不欲生。
”让你后悔到为何要打石头缝儿里蹦出来！”
大师兄自然不吃他这套，只是嘻嘻笑着催他快念。
二师兄吭哧了一阵说：”姑念你替咱扛耙有功，这笔帐暂且记下，回头我再与你计较！
常言道：不怕你孙猴儿闹得欢，就怕八戒我给你拉清单。
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咧！”
我敢打赌，当初他要敢跟玉帝说这句歇后语，那他就要托生为驴而不是猪了。
猪八戒自然比驴八戒亲切动听，所以我暗自庆幸吾皇玉帝赐给我们的二师兄是猪八戒而非驴八戒。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二师兄无计可施，自然少不得求助于师父——对这招他轻车熟路，耍得比谁都娴熟。
”师父，你瞧猴儿哥——”
我默默在一旁听着，无非都是些不再体恤他啦、不再替他扛耙子啦之类的诉求哀告。
”更有甚者，他还非法侵入我耳朵里私自侦察哩！这还不算，临走时还故意把绣花针丢在里头，叫我老猪替他拿着！”
最后恳请师父出手，好好教训一下这讨嫌的猴头，最低限度也得帮他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我要是不牵着白龙马，他四蹄儿朝了北边儿去岂不糟糕！”
话音刚落，只听半空中有人喝道：”趁俺不在，你这夯货又偷偷说甚坏话哩？”
——却是大师兄扛了一枝桃子回来。
”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呆子，白龙马真要跑到北边去，你不乐颠儿了才怪！”
师父也开口道：”八戒，若是叫你师兄挑了行李，这四处化斋之事你可做得？”
”岂只是化斋哩，——那巡山探路降妖除怪一干事也统统都是你的，俺老孙只管陪了师父等着吃现成的便是！
呆子，这两般活计任你挑吧。”
二师兄忙不迭抢先摘个桃子纳入口中，口中含混不清地说：
”下山摘桃子本就是你的拿手好戏，干么要往老猪头上推，大家还是各安本分该干吗干吗吧……是吧，师父？”
最滑稽的一幕出现在灵山胜境大雷音寺，一见到四菩萨八金刚五百罗汉三千诸神，尤其是祥云瑞霭中端坐上品莲台的释迦文佛，二师兄顿时灵光乍现，不知怎的竟将那话儿想了起来！
可惜那时的大师兄不仅成了佛，头上那道金灿灿的箍儿也霍然不见了。
诚可谓：习得屠龙手，堪叹世无龙！
二师兄堪堪将自家幽了一默。
不过让他聊以**的是，大师兄——这位先时的齐天大圣，后来的斗战胜佛——自己不光为他取了个法名”孙悟色”，并且还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稀哩哗啦。
自家致胜的法宝却不过是区区几句稀松平常的绕口令：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打南边儿来了个白胡子老头儿，手里头拿着根儿倍儿白的白拐棒棍儿！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