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饮桥头一杯酒,贪享前尘几度秋。凡尘三千自有意,浊境无关谁敢脱。虚妄人间一遭逢,应是前世多磋磨。倒赔倾心万世许,只此一壶勿再多。
到了正经十六这一日皇帝便在登天阁摆了宴盛请百官,临君左右无事,也不能打扰了皇后理事,便去了穆贵妃那里叙了叙,然后一人先回王府来。走到半路的时候猛然想起来从成亲至今已有月余未见过父亲,先前虽是有归宁的日子,但因着自己身上不好家里又没有母亲多有不便,于是作罢了。想到这便撩开轿帘问从月道:“今日登天阁摆宴,父亲定也是去了,不若我们转道去那里等父亲可好?”从月道:“那都是官人聚的地方,你怎好去?”临君道:“先前错了归宁的日子,如今我若忽然的回去恐怕也不好,左右想着今日倒可一见。你先去登天阁告诉殿下一声叫他安排着,我在这边慢走,若他实在说不可倒也罢了。”从月听了只好叫小厮先去了。过了一会儿小厮便来回:“去时没见着咱们殿下,是向清王殿下说的,已经安排好了。”临君心里掠过一丝犹疑,想了想道:“也好,就去吧。”
到了登天阁,从侧门往里走了一段,正见着顾辉同穆清和一些大人聚着说话,见她来了都垂手请安,道:“安王妃安。”临君见都是从小见过的叔伯便也回礼道:“世伯安。”众人便道:“既如此便不打扰顾大人父女相聚了。”说着便一齐退了下去。临君便道:“父亲一向身体可好?”顾辉笑道:“没些大毛病,左不过还是些陈年旧疾。”临君便又嘱咐他保养身体切勿过劳之类。正说着便看见怀安在前头路过,也瞧见了他们便过来向顾辉请安,道:“世伯。”顾辉啧了一声很不乐意,偏过头去不理他。怀安愣了一下,方沉着声改口道:“岳丈大人。”听得临君心里一惊。顾辉这才舒了口气,回礼道:“安王殿下安。”见他起身抬眼之间神采奕奕自有一番风度堪与女儿相配,心里不禁又得意了几许,却想起先前他拿架子压着自己撤了王府前盯梢的人,心里又不快活起来。几番挣扎之下他抚了抚花白的胡须,悠悠道:“殿下近日公务繁忙,不知可有闲暇与王妃作陪啊?”如此......大胆......临君听了这话寒毛直竖,父亲未免太过欺压人了,从来只有妻伴君的,怎么敢说叫殿下陪着她这样的话......怀安倒不甚在意,只笑道:“倒也抽的开身。”临君一见顾辉那样子就知道他开口又是揶揄,忙接了话道:“父亲,我家里的鱼你可替我照顾好了?”顾辉皱着眉头仰天寻思了一会儿,咂嘴道:“吃的差不离了......”果然见临君一脸惊怒之色,忍不住抚须笑道:“唬你呢,养得好好的,过两日叫人给你送去。”临君这才放心笑了。
叙了一会儿穆清便从前头过来了,见怀安也在心下一沉,面上却不露出,只向顾辉拱手道:“世伯,前方席散了,父皇正寻您呢。”顾辉听了连忙起身道:“好,这就去。”然后回身对临君又是左右嘱咐了好一番,道:“往后无紧要的事也不必要常回来的,自己好生着。”临走时还不忘死死瞅了怀安两眼这才去了。见顾辉走了怀安便向临君道:“我一会儿还要进去有事,你先回去,午饭不必等我了。”临君答应着,目送怀安走了这才出来。出来又见着穆清,他正站在那里等她,笑道:“我原想今日同怀安一道去安王府做客的,可使得吗?”临君道:“这你问他去,原不是我的王府。”说得两个人都笑了。
过了几日顾辉果然派人抬了几口大缸来,将顾府池子里的鱼尽数搬了过来。王府池子里原就养了不少的鱼,这样一来这池子显然不够用。临君正头疼,那边谢随风来传怀安的话道:“殿下吩咐了在书房后头再开一处池子,从地下将两边凿通,叫两处鱼混着养。”临君道:“这未免太费周章。”一边这样想,一边也知道是顾辉有意为难怀安。谢随风道:“两日的功夫罢了,就先将鱼都放进池子,暂时应无大碍。”既这样各处便动起工来了。挖土埋石哄哄地乱了两日竟真凿出个池子来,水一通鱼便纷纷游动了起来活络开了。事后一数,总死了两尾草鱼和十尾锦鲤,分不清是本家的还是后来的。死伤虽不甚惨重,到底也值得人伤心的。临君将它们集起来郑重其事的寻了处花荫埋了,从月就笑她道:“这会子倒爱惜起来了,先前也不知是谁非要喝那一口鱼汤,还惹得自己一身不痛快。”临君瞧着她微微笑了笑,道:“不是这话。就比方说我从不折花的,但若有人已折了那花来赠我,我必定也要收下好生插在瓶里观赏,是为它已遭挫折的缘故,万分怜惜也换不回它再生一遭,倒不如尽其将尽的芬芳,方不辜负了它。拿这鱼儿做比亦是如此,只是我原是无福消受的,这又另做一谈了。”正说着忽然听见怀安在身后说道:“既如此还请先生见教。”临君一回头,只见怀安笑吟吟的在那里站着,不由得也笑道:“这一声先生实不敢当,不知何惑可解?”怀安便一让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临君也欣欣然跟在他身后去了。
绕过了新砌的池子到了书房门口,怀安指着那书房正上空悬着的一块匾道:“这王府新建时我最中意的便是这书房,几番立意要为它题字做匾,只是实在不得要领,总觉得无字堪配的。”临君抬眼看时只觉得这书房构建委实精妙无比,不论奢华,偏是那一派质朴纯真之色令人动容,怨不得怀安说喜欢。于是便低头踱步私意寻觅了一番,竟也觉无字可配。正在苦恼之际,忽见远处一花丛中飞出一只蝶来,想是先就睡在里头,忽然醒了钻出来的,顿时灵光一闪道:“你既说无字可寻,我以为放一空匾于此亦不失雅趣,只是平日里嘴上说起总不能无名无姓。这般,我方才有一字或可堪配。”怀安忙道:“何字?”临君笑道:“‘醒’之一字,可否?”怀安一怔,心里摩念了几番,恍然悟道:“好字,堪配。诗书礼乐,醒世人心。”临君道:“混混世间,难为生者,既身坐于案牍,当时刻警醒自身,不使诗书枉读。三千凡尘,唯一心者难求,更有警醒者甚之,恍然而悟者更绝。你我非圣贤之人,只求当世不至于迷惑足矣。至此,便以‘醒’字做主,号曰‘醒斋’。”
这日正用午饭,临君心无旁骛的吃着,从月忽然叹口气道:“你也省心,整日里无牵无挂的活的快活。”因是家常用饭,临君也不曾顾忌些虚无礼节,道:“你有什么不省心的?说来我听听。”从月道:“前两日殿下来的时候我瞧着竟是清减了不少,我们自来是同你吃惯了的,只是要叫这满府里的人都一样吃怕是不妥,更有那做粗重活计的更是顶不住。你一向粗枝大叶的不在意这些,不知道下人们怎么说你刻薄呢。前两日有丫头子嚼舌根给殿下听着了,他也是个没心思的,只叫把人丢出去完事,熟不知堵得住众口压不住人心。连这两日殿下不爱来了也有人说是为着你专断强横,他原就不总在这里过夜,现下白日里也不来。我原不想你劳神,只是实在不是回事儿了。”临君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忙道:“这不是个办法,一会儿你同我去找殿下说说。”
怀安也才用饭,桌上摆的不见荤腥。他只低着头出神,碗里的饭菜几乎未动过,连临君来了也未曾注意。谢随风咳了两声道:“殿下,王妃到了。”怀安猛然回神,也不曾抬眼看临君,只是放下饭碗,然后又捧起来。临君见他怪异,以为是公事处理的不好,不由得问道:“怎么魂不守舍的?”怀安讪笑了两声,道:“近日事多。”临君想起来方才从月说他清减,仔细瞧下来竟真是瘦了不少,内疚道:“这公事愈繁饮食上就更要补着,我想当日你一气儿就把厨房里换了个清到底是不妥,总不能我一人吃不得就也不许人吃,连你也跟着受罪。我瞧还是将先前那班子再请回来,我的饭食独做就是了。”怀安低声嗯了一句,也没有下文了。临君一愣,以为他病了,忙俯身凑上去抚了他的额头问道:“身上不好吗?”怀安下意识朝后一躲将临君的手让开了,又忽然觉得反应太过强烈怕临君伤心,忙抬眼看她,只见她也收回手垂着眼不说话了。怀安忙道:“我身上无碍,不用担心。”临君嗯了一声。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临君轻声道:“我回了。”便抽身就走了,只留着怀安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谢随风冷不丁一句:“殿下,王妃生气了。”怀安捏着拳头道:“我知道!”
临君靠在窗边闷头绣花,从月道:“殿下也真是,好意关心他怎么倒这样不理人。”临君戳下一针停了手,抬眼看着从月道:“他近日事多,性子差些也是有的。”从月也不说了,着手做自己的事去。一连几日,怀安都未到临君这里来过。临君心里虽不好受但也不怪他,怕他劳神伤身又叫厨房特意熬了补药给他送去,只是自己也不去了。府里自有人风言风语,临君也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