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刮的好大,一阵一阵的袭来,像刀子割在脸上似的。但是他能感觉到的没有疼痛,只有冷。
还好冬天还没到。院子里那个拿着扫帚的小男孩默默的想着。不过,就他这一身勉强蔽体的破布,如何熬过下一个冬天……
没事,以前不也熬过来了吗!今年也能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秋风吹打的黄叶零零散散的,一旋一旋的飘落,降在地上,落在他的鞋子上。
不,那不能算是鞋,草编的鞋垫周边已经被磨烂了,不成型的、杂乱的草刺刺地刮着他的脚板,但是他早已失去了痛的知觉。
这不能怪他,因为比起他身体上的伤,茅草刮的感觉其实算不上什么。
“你个狗奴隶!还不快点扫完!等下三爷来了没你好果子吃!”尖锐的嗓音仿佛要划破他的耳膜方肯罢休。
不是他不想快,只是昨天连续被鞭打,皮开肉绽后,他实在是承受不住了,手脚太酸痛,能勉强站起来还握得住扫帚,就已经很费力了。
狗奴隶?呵,他可不就是一条狗么!听他们的话,不知疲倦地被使唤来使唤去,还三天两头遭几顿毒打发泄,不给药,不给吃的,他只能自己拖着快被打烂的身体,爬去院子里的水塘边喝水续命。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但是却不能死,因为奴隶的命掌握在主人手里,连自己的生死都没有资格决定。何况,他还舍不得阿姆。
他的头发长的太长了,又一个月没有清洗过,脏兮兮乱蓬蓬的,还夹杂着几片落叶。没修剪过的乱发遮住了他的面容。
他悄悄睨了一眼刚才发声的人,那人双手叉腰,趾高气昂。收起视线,他默默加快了扫地的速度。
骂人的是阿三的侍从阿皮,不过是个给阿三端茶倒水伺候阿三的下人罢了,只会狐假虎威。
可是,他连个下人都不如。
因为,他是奴隶,是一个没有自由的物件,是只能听主人的话、讨主人开心的玩具,是可以随意被送来送去地糟践、让主人打骂玩乐的卑贱物什。
在阿皮的骂骂咧咧中,他大致扫完院子里地上堆积的落叶。
阿三让他把院子里的落叶都扫干净,要一干二净,地上留不得半片叶子。可是这深秋的树叶是会一直掉落的,扫了地上的,又掉下新的落叶。
这地是扫不完的。
他明明知道,但还是要扫。
因为他做了错事,要被罚的。
奴隶不能违抗命令。这是规矩,但他前天没有听话,所以该罚。可是他觉得他没做错,再来一次还是会反抗。
前天,管事来龙扇督管奴隶场的公务,瞧见了他。然后阿三叫他晚上洗个澡,换身衣服,去见管事。
他见过管事,管事油头肥耳,满口黄牙。阿三告诉过他,管事是主人手下的红人,办事能力好,为主人赚了好多钱,不是他们能招惹的人,管事看上了他,就是他的福分。
呵,他宁可不要这样的福分。
他从小出生在奴隶场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没有尊严,一切为了生存。
有钱有势的人会养奴隶,因为奴隶成本低,还可以做劳力,拿来取乐,也可以卖艺赚钱。
他的主人是京城的小王爷,他养了好多像他这样的奴隶,小王爷把奴隶分区培养,在每个区分配一个奴隶主管理奴隶。
龙扇是当今中原一个比较大的县城,但是地处偏远一些,阿三是这块区域的奴隶主。管事是小王爷专门派来各个区视察工作的,并按时收取奴隶赚到的钱,汇总登记,拿回京城,上报小王爷。
一直以来奴隶场里的奴隶为了活下去已经几番争斗过。他当年虽小,但是灵活,在折磨人的环境里活了下来,被选中培养一些技艺,因为挑选后的奴隶将来要跟阿三上街卖艺赚钱。
当然,赚到的钱并不会到奴隶手中,阿三要上交给管事,管事要上交给主人,不过管事也经常从里面偷油水捞一把钱。
管事仗着有权有势干过很多坏事,恶霸欺善、奸淫掳掠的事情都做过。
管事也许不知道,他曾经在夜晚打扫卫生,亲眼看见管事喝醉了酒回到大院里,穿着小厮衣服的阿甲进去服侍他,就再也没出来过。
阿甲原本也是奴隶,但是阿甲长得白净好看,爱笑,特别能干,鬼点子多,卖艺赚了好多钱,让阿三每个月的上供份额都比其他地区的高,阿三便破例给他赎身,让他在院子里做小厮。
阿甲也很努力,把院子整理布置得妥妥贴贴的。阿皮嫉妒他,但是阿甲做得好,阿三高兴,阿皮也挑不出错。
阿甲人善良,平时攒着好一点的吃食,偷偷带给学艺的他和其他几个奴隶。他有时候觉得,以后也能像阿甲这样就好了。
可是,这样好的阿甲,消失在了那天夜里。
那寂静的深夜,他听见了巴掌声,叫骂声,呻吟声,管事的浑言恶语,阿甲的撕心哭叫,不绝于耳。他还看见窗纸上烛光映出的剪影,那么的扭曲,恶心,令人恐慌。
他知道他是奴隶,奴隶脏,但他觉得管事比他还脏。
他也知道,这弱肉强食的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强势的人总会欺负女人,甚至包括弱小的男人。
那是他第一次违抗了命令。
坚定反抗的结果,就是被阿三拖到阴暗潮湿的刑房里鞭笞,被鞭打了整整一天,就剩一口气了,阿三才丢下他走出去。
他恍恍惚惚的意识中,阿三出去前的眼神,晦涩不明,复杂到他看不懂,也没力气看懂了。于是他昏了过去。
他是饿醒的,两天没进食了,他拖着浑身是伤和血、皮开肉绽的身躯,爬到院子角落的水塘边。
喝水,续命。
即使那塘子水是留滞了两天的脏水。而喝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没有按时每天换水喂料,塘子里阿三养的鱼好像死了几只……
他的伤没有好,就带伤接受接下来的惩罚。
说起来,罚扫地应该算是轻的了。他想道。
“三爷!”阿皮眼尖的瞧见阿三走进院子里,连忙迎上去,谄媚的笑着说,“三爷,我正在看着这小奴隶呢!您放心,今儿个要是敢有半片叶子落在地上,我绝对让他领教领教三爷您的威严!让他看看不听话的下场!”
阿三摆了摆手,示意阿皮说话停下,他对着面前那个吃力地弯腰抱着扫帚的男孩说:“阿莫,收拾好我们上路,管事说,要你今天去街上卖艺,赚一两银子给他。”否则往死里打,打到死透了为止。还有最后一句他没说。
阿三转身离开院子前,拍了拍阿皮的肩膀:“扫地的事先交给你,好好干。”
“这……这……”阿皮懵了,说不出话来。他刚刚还想着借机教训一下那个小奴隶,谁叫平时他总是对他爱搭不理的样子,看着着实欠揍。
阿皮认为自己是奴隶主的仆从,所有奴隶见了他,谁不得好言好语、恭恭敬敬,还不是为了让他在阿三面前美言几句,减少一点苦头吃。这个臭小子倒好!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阿皮叫他,他不应,阿皮私下里打他,他也一声不吭地抗下,阿皮使诡计算计他,他在阿三面前也不辩驳,只是看着阿皮,眼里没什么温度,让阿皮觉得冷。阿皮总觉得这小子眼里都是不屑。凭什么?一个不知道打哪来的野种,一个卑贱的小奴隶,有什么资格不屑他?!
“咚”的一声,被称作阿莫的小奴隶顺从地行了一个跪礼。起身把扫帚交到阿皮手上,跟在阿三的后面出去了。
“你!”阿皮一手握着扫帚,一手指着阿莫,起的说不出一句话来。瞧瞧!这嚣张的样子!他在心里骂道。
院子里只留下阿皮一个人愤愤不平地扫着落叶。阿三在大堂打点完物什,就走到大门外召集各个会技艺的奴隶集合。
院子外,阿莫走出大门前,一个穿着灰麻衣的妇女拦住了他,望着他眼神里饱含着心疼与难过。
妇人哽咽地开口:“阿、阿莫,你……好孩子……委屈了……”她看清阿莫浑身的伤,颤抖的身体,她的眼泪就开始不停的流下。
她把藏在衣袖里的半块饼子递给他,说:“阿姆没有用,找不到药,这饼子拿去吃,莫让人瞧见了,今夜回来,阿姆在后厨房给你偷偷做点汤喝。”
阿莫温柔地点点头回应她,原本想笑一笑示意他没事的,但是嘴角上扬的时候扯裂伤口的感觉让他停住了。
他不能抱她,甚至不能说话安慰她。阿姆是整个奴隶场里最关照他的人,可是他却什么都报答不了她。
阿姆如今年纪大了,她亦是奴隶出身,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她帮助主人家用奶水喂养大了好多小奴隶,令奴隶主高看一眼,便让她去后厨房,负责奴隶们平时的饭食。
呵,也不算饭食。奴隶哪有什么资格吃饭!不过是主人家和小厮丫鬟们吃剩的食物混着热一次罢了。
但是阿姆心疼他,偶尔遇到主人家吃剩的肉汤,她会添上一些自己在后厨窗下偷偷种的野菜,热在一起,算是他这辈子尝过最美味的食物了。
阿姆的关切他看在眼里。他的身上旧伤未痊愈,又总是添新伤,斑驳的伤痕爬满他的全身,除了脸。
他知道以前阿三打他从来不打脸,因为要卖艺,脸得留着讨笑。但是前天管事的事,阿三或许是气极了,手没了分寸,鞭子一斜就打到脸上来了。
如今倒是要去卖艺了,原本用脸讨笑的时候就已经赚不了几个铜板,而今这张脸定是用不上了。
他知道,今夜,他不一定有命回来喝上阿姆做的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