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5年6月2日,伊比利亚半岛,奥维耶多城郊
傍晚时分
猩红的火烧云追寻着太阳落幕的旋律,歪歪斜斜地向着盖斯山脉的另一侧沉去。虽然还在夏日,但在这个欧洲不起眼的角落,无穷无际的凛冬已经先行降临在这些可怜的卡斯蒂利亚人身上了。
这里是一片丘陵,南边与茂密的欧石楠丛生的森林相接,本来是奥维耶多伯国采集木材,采摘蜂蜜、浆果和蜡,以及供伯爵闲时狩猎的一片净土。然而现在,这座丘陵在夕阳的映照下,呈现出了一种红色——一种令人为止战栗的红色——血红。
成群的大雁从这片丘陵上缓缓飞过。下面,是成千上万具尸体,有人的,也有马的,横横竖竖地躺在粗糙的土地上。有些尸体身上披着做工粗糙的锁子甲,有些则仅仅身着已经被血染红的褐色布衣。他们可能是被主人拉来的农奴,可能是在耕田上被领主强征来到的自由农民,可能是效命于伯爵老爷的骑士,甚至可能就是伯爵本人。
没人再能区分出他们是谁了。不论身份多么高贵,在死神的镰刀下的命运都是相同的。
死寂,在这时不再是一个夸张的词语。当所有活物都死去后,世界自然就寂静了。
雁群飞过丘陵下的平原地,向着最高处的山丘翱翔。在那里,这副静态的乐谱上点缀了三个不和谐的音符。那是两人一狗正在丘陵上舞剑厮杀。金发之人正在一人一狗的连续攻势下连连后退,步履不稳,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显然他快要败下阵来了。
“奥威科,你个懦夫!”金发之人怒吼着,尽管这声嘶吼使他腿部又被划开了一道血痕。
“我是懦夫?”奥威科伯爵大笑,“如果我是懦夫,那在两军刚刚相接时就一路狂奔,逃到山顶的山洞里的人是什么呢?”
金发之人的脸刷的红了,但他仍然坚持抵挡着奥威科的每一次进攻。“你害怕了,你害怕你完不成你父亲的嘱托,所以才趁着教皇大人组织十字军时,操戈于同室。真正的勇士怎么会屑于玩偷袭这种把戏呢?身为一个基督徒,你不觉得愧疚吗?”
听到“父亲的嘱托”,奥威科突然仿佛发了疯一般,一股嗜血之气自他的天灵盖发出,蔓延至全身。手上的剑也不再避开要害,而是直向对手的面颊刺去。金发之人再也招架不住,锋利的刚刃自上而下将他的左眼划为了两半,沉重的钢盔把他拽到了地上。
“奥威科,看看,往山下看看。”金发之人在地上呻吟着说,“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吗?这难道是你家父想要的吗?你以为你在完成父亲的嘱托,实际上已经南辕北辙了。可悲啊......”
奥威科当然知道山下有什么。他知道自己赢得了这场战争,知道自己离完成父亲的遗愿又近了一步,可......正如那个人所说的,这真的是家父想要的吗?
身上爆发出来的热血已经冷却,他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脑中再次浮现起了父亲在病床上的最后一句话:“为私生子正名,为德莱昂正名。”
奥威科出生在德·莱昂家族,这个家族有着光辉的过去。在公元710年,家族的创始者,佩拉约一世在***征服伊比利亚半岛的狂潮中挺身而出,在科法敦加战役大败不可一世的***军队,定都奥维耶多,建立阿斯图里亚斯王国,使基督徒在半岛有了第一块可供安顿的领地。从此之后,这个家族一直统治伊比利亚半岛北部的王国,与定都科尔多瓦,统治伊比利亚南部的后伍麦叶王朝对峙。
公元910年,被称作“大帝”的阿方索三世从***手中收复了莱昂城,并迁都于此,改国名为“莱昂王国”。故都奥维耶多被封给了亲信胡安·卡洛斯,称奥维耶多伯爵胡安·卡洛斯一世,并在家族中世袭。这也是现在这场战争的根源。
然而,到了1000年前后,德莱昂家族的气数似乎快要用尽了。***的铁骑在后伍麦叶摄政王阿尔·曼苏尔的率领下卷土重来,科英布拉、奥斯马等边境城市再度易于敌手。
这时的莱昂王位传到了奥威科的曾祖父“痛风王”贝尔穆多二世。他是一个可怜的国王,前半生在曼苏尔的异教徒铁骑下苟活,后半生则被通风病痛困扰着,最后死在了一位反对他的贵族刀下。
贝尔穆多二世留下了两个儿子,长子奥多诺就是奥威科的祖父,是一个私生子,系贝尔穆多与一农奴野合所生,因而没有继承权。而次子阿方索生于深宫之中,为王后嫡出子,故生来便享有荣华富贵。奥多诺因为私生子的身份备受他的弟弟的嘲讽,两人因此结仇。
999年,痛风王贝尔穆多被刺,阿方索继承王位,是为阿方索五世。他被国人称为“高贵者”,因为他极度的虚荣心与自尊心。阿方索即位伊始,便将自己卑贱的哥哥奥多诺赶出了宫廷城堡,还假惺惺地册封他为“阿斯托贾伯爵”。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阿方索其实就是把哥哥流放到了鸟不拉屎,还方便自己监视的地方。
阿方索自诩为“高明的外交家”,他的外交工具不外乎两种:葡萄酒和毒酒。前者虽然使他得以与邻居们保持了良好的关系,但也使国库日渐空虚,军备日渐疲敝。因此,阿方索找到了一种可以代替军队的工具。1028年,当不甘甘居人下的奥多诺准备起兵反叛时,一杯毒酒突然结束了他的生命。巧合的是,阿方索五世也在这一年在于***的战争中战败身亡,坊间有人流传,是奥多诺的阴魂害死了杀死他的人。
奥多诺死后,伯爵之位由他的长子桑乔继承。年幼的桑乔亲眼目睹了自己叔伯毒杀父亲的情景,这在他的一生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从他继位的那一天开始,便惶惶不可终日,封锁了自己的城堡以及所有通向城堡的小路。他从来不喝酒,也从来不让仆人替自己做饭。除了每天晚上桑乔把一天的垃圾扔出门外,遣仆人倒掉,其他人就根本没见到过桑乔走出城堡一步。
阿方索五世的长子,继承了他的莱昂国王贝尔穆多三世听说了这件事,大笑地对手下人说:“私生子的后代果然还是窝囊废,家父竟然给这种人封地,真是昏了头了”
然而贝尔穆多并没有过太久的好日子。正当南方的***因为祸起萧墙而退兵时,另一个威胁又在王国的东方崛起了。纳瓦拉王国本来是巴斯克人在比利牛斯南麓建立的一个小王国,时而依附于莱昂王国,时而转头***,时而又转投法兰克王国。然而在10世纪时,纳瓦拉王国在希梅纳王朝的统治下逐渐强盛了了起来,这时已经是半岛上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了。
1027年,纳瓦拉国王“伟大的”桑乔三世借口其父加西亚二世在出席莱昂王阿方索五世的婚礼时被刺杀,指责莱昂王国是幕后黑手,并迅速出兵,占领了莱昂王国的半壁江山,贝尔穆多三世只能依仗盖斯山天险,龟缩于加利西亚地区。此时的桑乔三世领有卡斯蒂尔王国、莱昂王国、加利西亚王国(宣称)、纳瓦拉王国、阿拉贡王国五个王国,将整个伊比利亚基督徒统一在了一个政权下。
然而在1035年,桑乔大帝与世长辞,他的领地按照传统被三个儿子瓜分。长子拉米罗分到阿拉贡,称阿拉贡国王拉米罗一世;次子费尔南多分到卡斯蒂尔和莱昂,称莱昂王费尔南多一世;幼子加西亚·桑切斯分到纳瓦拉王国,称纳瓦拉国王加西亚三世。桑乔三世的帝国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正当躲在加利西亚的贝尔穆多三世以为能逃过一劫时,继任的费尔南多一世再次展开了对他的攻势。1037年3月1日,费尔南多彻底击败了贝尔穆多,强迫他放弃王位进入修道院,而自己则以贝尔穆多姐夫的身份继承了加利西亚。至此,莱昂、卡斯蒂尔、加利西亚再次统一,而德莱昂王朝的统治就此中断。
国王费尔南多在莱昂城加冕为国王。加冕典礼上,他跪在教宗面前,不顾到场的卡斯蒂利亚人愤怒的眼神,傲慢的先用祖先晦涩难懂的巴斯克宣誓,再不情愿的用卡斯蒂利亚语重复一遍。这无异于将卡斯蒂利亚人当成了二等人,而巴斯克人则可以肆无忌惮的欺侮他们。
费尔南多下令,毁掉一切印有蓝白雄狮(德莱昂的族徽)的盾牌,这些旧朝遗物被全部回炉重造,全莱昂城的铁匠都昼夜不停地赶着工,终于赶在费尔南多加冕的那一天把所有盾牌的盾徽都改成了希梅纳家族的族徽——一只黄黑猫头鹰。莱昂城里盛传,这是猫头鹰吃掉了狮子。
那么身为王室宗亲的阿斯托贾伯爵桑乔这时在干嘛呢?首先,桑乔只领有一块伯爵领,,能在连年战乱中能保领地不失已是不易,更别提与强大的纳瓦拉王国相对抗。其次,桑乔还巴不得希梅纳王朝除掉那对贬斥、杀死自己父亲的父子俩,又怎么会去帮忙呢?
不管怎样,身为活生生的蓝白狮子,桑乔伯爵一直受到希梅纳王朝国王的猜忌。不论是费尔南多一世,还是他的儿子阿方索六世,都致力于将阿斯托贾这块蓝白狮子盘踞的最后领地变为黄黑猫头鹰的栖息地。
面对咄咄逼人的国王,桑乔继续沿用了对付阿方索五世和贝尔穆多三世的策略,整日整夜地宅在城堡里,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费尔南多一度怀疑这是韬光养晦之计,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桑乔根本没有可“养”的“晦”。试想一个整日呆在城堡里的懦夫又怎么能把自己的封地治理好呢?
但费尔南多错了,他的所有继承者们也错了。桑乔“养”的,是更加危险的野兽。
桑乔养了一头狮子,一头蓝白雄狮。
他养的是他的儿子,奥威科。
所有国破家亡的怨恨与戾气被加倍的灌输给了当时还只是孩子的奥威科。在桑乔的故事里,巴斯克人是从地狱中跑出来的长了八只手、六条腿,青面獠牙的怪物,趁着至善天主不备,与人奸(特指阿方索和贝尔穆多)狼狈为奸,为祸人间。
也许是桑乔日夜的祈祷与诅咒起了效果,1065年10月,统治王国三十余年的国王费尔南多一世在都城莱昂城病逝,享年56岁。
与他对父亲在30年一样,他对三个儿子瓜分了父亲的土地。长子桑乔继承了卡斯提尔王国,称桑乔三世;次子阿方索继承了莱昂王国,称阿方索六世;幼子加西亚继承了加利西亚王国,称加西亚二世。
王国的分裂给富国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透出了一束曙光。但年事已高的桑乔深知自己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实现复国的野望了于是将所有的期望寄托在了长子奥威科身上。
桑乔花重金,几乎变卖祖上的所有家产,为奥威科请来了五位忠心耿耿的辅政大臣:财政大臣阿方索·贝拉、外交大臣费尔南多·德·吉隆、间谍大臣贝利多·多里弗斯、军事总管罗德里戈·德·比瓦尔和宫廷司祭罗德里格斯。此五人皆为各领域之佼佼者。
1066年11月,大雪飘飞,桑乔伯爵已经染上风寒,卧床不起。
是月,间谍大臣贝利多带来消息,在遥远的法国诺曼底,被称为“私生子”的诺曼底公爵威廉二世已经率大军度过了多佛海峡,在英格兰的坎特博雷登陆,像英王哈罗德二世索取英格兰王位。
病入膏肓的桑乔伯爵听到了这个消息,一直涣散着的眼神突然炯炯有神了起来。他召自己的长子,未来的伯爵奥威科来到病床前,用粗糙而冰冷的大手慢慢抚摸着奥威科乱蓬蓬的长发。
“夕阳真美啊......”桑乔转头,欣赏着高耸的城堡外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森林,森林的那一边,就是巍峨的莱昂城堡。“不知我还能在看到多少个这样的夕阳呢?”
“父亲,您说什么呢......”奥威科赶忙说。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的很”桑乔气若游丝地说,“听说了吗,那个私生子公爵”
“您是说......威廉?”
“是的,“杂种”威廉。他是罗贝尔公爵的私生子,一个很有能力的人。我最近夜观天象,发现南方有两颗星陨落,而北方有两颗升起。南方自古为正朔之向,而北方为旁宗之向。南陨而北升,恐怕是有两个私生子将要取代两个正朔朝代。其中一个必然是威廉,另一个,经我的验算,就在这阿斯托加。”
桑乔意味深长地看相了奥威科,眼神中流露出了无尽的坚毅。“奥威科,为私生子正名,为德莱昂正名。”
桑乔终究还是没能看见私生子的旗帜飘扬在英格兰上空的那一天。12月12日,被伤寒折磨的骨瘦如柴的伯爵咽下了随后一口气,享年65岁。
而就在第二天,12月13日,威廉在黑斯廷斯战役斩杀了英王哈罗德,在伦敦正式加冕为英格兰国王。从这一天开始,“私生子”威廉变成了“征服者”威廉。
而在伊比利亚半岛一角,另一个私生子的后代也在这一天继承了伯爵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