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涯谷找的人,要过了三道门,才能进入谷内。所以真正进入雾涯谷的人很少。
失败的人会被洗去记忆,成功的人也因牵制而禁言,所以雾涯谷擅于幻术是个秘密。
今日例外来了——昀卿被告知即将看到的皆为虚幻。
留守这三道门的是你心中最重视的朋友、亲人、爱人。尽管明知是幻象,但情到至真至深处,理智难免孤掌难鸣。
亲人、爱人——
如果没有呢?
昀卿深吸一个气,推开第一道门。
好亮的光——昀卿用手挡了一下,白白咕叫了一声。
果然是幻象啊。眼前所见是一个天地,开阔明亮,小桥流水,绿草无垠,只是不见人家,没有人气。她的视线落在一间清朴的竹屋上,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她径自走了过去。
白白拼命扑扇着翅膀,想出声却发不去声音来。
惊涛骇浪旋即排山倒海而来,汪洋恣肆的寒流侵入她的身心,由内而外,完完全全将她冻结成一座僵立的人体冰山。可是,还有感觉……这说明她和自己是什么关系?
她看到那个自小就占满她梦境的绝美女子,那个她和天煜合力杀死的女子,那个主人唯一挚爱的女子,正对着她极淡极淡的笑了:“再杀死我一次,你就过关了。”
“把守这关的怎会是你?你是我什么人?”昀卿问了出来。
女子只是笑,何难注意到她波澜不惊的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她说:“我只可能是你的亲人,不是么?”骗人。雾涯谷从不干骗人的勾当。
“我……杀了……你。”昀卿最后一丝的镇定再维持不下去:“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你好残忍……你在想什么……为什么……”
在这个世上,她昀卿原来不是孤儿,她原来有亲人。她竟原来有亲人。原来……
“你是我的……母亲吗?”
女子只是说:“孩子,不要恨我,到时候你会明白一切。”只有你才能拯救……
“恨……”昀卿说,“我还有资格恨你吗?”就是没有资格还是会恨……
昀卿放任情感吞噬理智。她想知道真相,现在。马上。不能等。
“我再问一遍,为什么?”这个为什么包含了许多许多。
任凭她回答,而她只是沉默。
昀卿崩溃了:“你骗人的吧,对吧……为什么不说话……”终于,她像回到了无助的孩提时代,缩到墙角,抱头低泣。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孩子,你……”女子似乎在考虑措辞,“杀死我是没有错的,眼下你只有再杀死我一次才能过关,你最好的朋友在等着你,你必须要承担。”
天煜……天煜需要我。关于这一切,我不要相信。凭什么信?不能信……
天煜撑起了她的身体,她慢慢站了起来,“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她在心里念着:如果是真的,生不能享亲情,那么死呢?在我们都死了之后,可以抱抱我吗……母亲。
剑光一闪,不偏不倚,而女子不闪不避,一剑穿心。
“一路走好,孩子。”女子倒下,定格成平静。
她的笑……昀卿看呆了,笑里有释然的味道,她解脱了。那我呢?
幻象消失了。
昀卿摇摇头,要把这情绪屏蔽掉——暂且抛却。放下。
天煜不能有事。一定要让活着的人安好的信念强大到支撑她往前走,推开第二道门。
一片黑暗。昀卿睁大眼,只不过让黑暗扩大了一些,仿佛触及到心。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谁的声音?
昀卿没有发觉,白白不见了。
“帮我。”天煜的声音。
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的心踏实了。
是天煜。她唯一明确的一关——朋友,就是天煜。
黑暗中,天煜的声音飘渺:“帮我找出路。我对辰澈感情的出路。找到你就过关了。接下来你就是我。小心当局者迷。”
“什么?”暗暗提醒自己为过关要狠心的昀卿做的心理建设成了废墟。原本以为会是自己和天煜之间的纠葛,想不到是作为她为她找出路。
“带着这个目的,走向最深的黑暗。”
我是天煜。
我最爱的人是父亲。我感到他也很爱我,任性仿佛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利,只要一想他,我会无所顾忌的闹上灵殿。
在别人眼里他是威震天下的寄云宫主,在我的眼里却是天下最爱我的人。
我当然是他最爱的人了。怎么能不是?
他会露出轻轻浅浅的笑,搁置一切,只为了我一句话。为了我开心,陪我闹陪我笑给我一切我想要,还会陪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一个清冷雅致的小院,里面住着一个很美很美的大姐姐,但她不会笑。反正我从来没见她笑过。我想她笑起来一定非常非常得好看。
可能比吃了蜜还甜吧,如果看见她笑。
父亲会陪着我从清晨到日落,只是看着她。
可她什么时候才笑呢?
那年冬天,父亲带回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娃——昀卿,转移了我的心神,我要和她成为最好的朋友。
有一个词怎么说来着?对,青梅竹马。谁说不能是两个女孩?
我喜欢唤她昀,心里不自觉就想到天上的白云——彻头彻尾的纯净。
父亲说她没有亲人,我心疼她,那我就是她的亲人。
有一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亲友。贷我们一起长大了就是大亲友,一辈子。那时候真的好想长大,真的长大了呢?
那时候的时光回不去。那时候我们不但有玩乐,更多的是读书练武学术法……昀卿是个天才我觉得,我有的都不能差了她我觉得,她可以永远和我并肩我觉得……而把她带到我身边的父亲,默许这一切的父亲,我那么感激。
他给了我最好的女孩,给了我最美的岁月。
那么感激。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我越来越觉得天下男子都比不上父亲。直到心里开出不知名的小小花来的那一刻……我不想知道,心生恋慕。
不。我想知道?不。不不不……
我开始失眠,多梦。
直到做了那个梦……
我清楚的记得——
梦开始的地方,我出生的地方。
我看到他抱起我,我对他笑。
我甚至听到他内心深处的声音,他说:以后有我,别怕。
嗯不怕。
梦醒了。我即刻飞奔去找他——
如果我和昀卿一样,都是你收养的孩子,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和你在一起?我可以……爱你么?光着脚踩在地砖上凉凉地,心却是希冀的暖。
“只是个梦。”他说。怎么会做这个梦呢?我听不到他内心的声音,原来梦是真的醒了。
我开始感到冷,原来光脚踩在地上是这么冷的。
此后我开始变得敏感,开始变得焦虑。花自顾自成长,一天天暗香浮动,梦境没有放过我……
那个梦里,我看到了天人之颜——她笑了。超越我想象的美。怎么会有人这么美……
梦醒了,我又想起她来。
再次来到那个小院,她还是不笑——果然梦就是梦啊。父亲在一旁陪着我,不声不响。
梦果然醒了啊。
有一天,她不见了,我像个小孩子那样闹,说她一定离开了,我还没见过她的笑,我要去找她。父亲竟然丢下我,一个人走。我着急的跟上,可他越走越快,没有回头。长大了又如何?我还是跟不上,而他不回头就看不见我,那为何要有我?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我停下来,眼看他离我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我哭都哭不出来,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
我还是发现了不能说的秘密。不止一个。而我能求证的只有那一个,可我还是不敢。
这个不敢又是一年复一年,春秋冬夏……
直到我十六岁生日那天,父亲问我想要什么,我说要一个答案。
“你爱她对么?那个不会笑的女人?”我问。这就是我的问题。我在等他的答案。
惊惶的神色覆上他的脸,几秒钟延展成足够煎熬的长,终于我收到他的答案,他说:不。我不爱她。
我一直盯着他看,那个“不”快要成型时我是那么紧张,待亲眼看到“不”脱口而出,在我耳边轻响时如福音,我那么高兴。尘埃落定。就此尘埃落定该多么美妙。可随后的“我不爱她”——假的吧。
他说不爱时隐忍的痛楚投射入我眼里,成千上万的碎片拼凑出一个轮廓鲜明的爱字在我面前晃荡。我怎么会感觉不到你的痛?我怎么会感觉不到你的不爱呢?
为什么不承认呢?
“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他开口把这个爱字千刀万剐,“我对她是恨。真正的恨过才知道恨这个东西和爱一样强烈,有时甚至模糊了界限。”除了自身没人能揭穿。
我晃神
他俯下身,轻触我的额头,“煜儿,当你懂得什么叫恨,到那个时候可以替我杀了她吗?”
“可以。”从那时起,何为恨挡在我头顶的天空,促使我迅速成长,我渴望早日冲出这片乌云覆盖的领空,与我的阳光再遇。
我终是选择了我想要去相信的。
父亲,我杀她是因为你希望。不敢和你说我拼命练习去恨,催眠自己我恨她,哪怕在梦里都记得要恨。
不要喜欢。
曾几何时,看着她就有幸福的感觉在周围盘旋。是我亲手击落了它们。
我杀了她,和昀卿一起杀了她,用了最残忍的方法。一切如你所愿,可是你流泪了。
我还不知道恨,哪怕我再努力。可是我知道爱,我太知道了。
父亲,你看看你的样子。你的眼泪是一面放大镜,我怎能再不去看清,这就是爱。
哪怕其中真的有恨。
还用得着揭穿么?我亲手毁灭了你的爱,亲眼目睹了你刹时被抽空的心,恍然意识到那份感情的浩荡——你对我的爱是支流么?
主流被抽干,支流只有干涸一个命运。
真正的恨过才知道恨这个东西和爱一样强烈,有时甚至模糊了界限。忽然,似是突降甘霖,这句话经过的地方一片亮堂。另类阳光的前途铺展开来——不如用恨填充。
缺失的将不再。
相信挥之不去的刀光剑影有够格接棒他丧失支点的爱后余生,相信席卷江湖的明枪暗箭有能耐充实他高处不胜寒的头脑,相信责任,自己,宫里广大的门徒会让他承担起一切活下去。
心呢?
有恨。
换自己让他来恨吧。
恨是关键,就由我把握。
恨是开关,就由我启动。
恨是赌局,就由我开局。
只希望把源源不绝的滋养隔空传递给你……心。
没有第二条路,唯一对的方向,注定我孤独前行的,没有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