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规第一时间转过头去，想看看是谁无声无息的潜入了自己的舱房。沈天相比之下就老道了许多，没有贸然转头，仍然警惕的看着自己的前方，一身不够充沛的灵气也四散开来，想要捕捉来者的气息。确定前方和四周没有什么其他危险之后，才缓缓转头过去，避免身形上露出破绽。
这些看起来老道的江湖经验，其实是他上课时看课外书练出来的本事。
沈天这才发现，窗口上不知何时坐上了个白胡子老头，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两人。这会也不多避讳什么，直接就翻身进了房间。
来着是个看起来七十多岁的老头，身材有些瘦小，但是依旧挺拔。身上的衣服、头发整齐的甚至有些不太自然，面部表情也有些僵硬，看着就觉得是修真者。
虽说如今修士众多，能够高来高往的却毕竟还是少数。不少普通修士还是要乘坐这艘大船来赶路的，甚至有些门派还会组织弟子一并上船来感悟前人风采，当然，主要是用来当负面教材，让学生们要专心于内，断绝凡尘，不要在外物上浪费太多时间。
所以，船上有修真者并不奇怪。
沈天的许多修真秘闻就是从他们身上听来的。既然有修真者，那么渡轮前部的观景舱房自然是留给了出了大价钱的他们。规他们这种以凡人身份上船的，虽然说多交了钱住了天字房，但是仍然是被安排在了船的后段，只是楼层高了些，视野好了些。这几天虽然四下闲逛，但是并没有时间到前方去认识一些修士。沈天就比较不要脸一些，出门了就换了一身排场，靠着分赃时陈粲然他们给的那些灵石，成功的混入了船上的修士圈子，所以整艘船都被他逛了遍。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一样就认出了眼前人。
“李黟前辈，是您老人家。”沈天的声音中三分惊讶，七分热烈，像极了一个偶然遇到偶像的拥趸，但是心里其实并不以为然。自己也算是混修仙界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带着人皮面具来骗人的。
他有江湖经验，但是沈规没有啊。一听到沈天这么说，脑袋也没多想，一下子对着来人作揖道：“是造了这艘“晚游”巨轮的李前辈？不知前辈大驾光临，晚辈失礼了。”
“是，也不是。”老者没有直接承认自己的身份，反而是大大方方的走到房间内，自己寻了把椅子，坐到饭桌上，有些趣味的看着两人。“这老匹夫名声倒是好，这么俊俏的小公子都能认识他。”
沈天就当做这话是在说自己的，有些谄媚的开口说道：“无论是或不是，您都是修行前辈。不知前辈来我们这里有何指教？”
“闲来无事，随便走走；听到好话，进来看看。”老人还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两人，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这还继续什么，你要是个十八岁小姑娘，老子倒是能和你好好谈谈人生！
沈天心中愤恨，嘴上自然是没有发作出来，只是继续讨好道：“小子一些胡言乱语，不敢污了前辈尊耳，还希望前辈多指教。”
这老人没有一下就认了自己是李黟的的身份，沈天也不敢抓着这艘大船乱拍马屁，万一不小心又拍到马蹄上了自己在业界的名声就要没有了。只不顾沈规是个铁憨憨啊，刚入行的他还没有多修士们变换皮囊，戏弄人间的险恶有清醒的认识，只是相信了沈天的判断，于是继续开口道：“老前辈您舍己为人，造福一城百姓及往来不息的匆匆行人，实在是我辈儒生楷模，当受晚生一拜。”
说完又是规规矩矩的一拜下去了，沈天在旁边看的咋舌。这老人家是男是女你都不知道呢，一个“老”字还说的这么字正腔圆的，真的是要了亲命咯。
果不其然，老者面露不豫之色，开口骂道：“舍己为人个屁！舍的是我！成全的是他！平时上来的那些修士，大多损他两句，说他自绝大道，我还能听着爽一下，谁知道今天碰到你们两个小子，不骂他就算了，还把他夸成圣人一般！我还TM的没办法还嘴！你们说的是真好啊！呸！”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沈规自然是已经找不着北了，但是脸皮奇厚的沈天哪里会在意这些，很快就猜到了来者的真身，继续赔笑道：“小子难免想的浅薄，看的短视，说的不好，不好。还是要靠前辈指教。”
今天自己会主动进到客房也不知是发了什么失心疯，或许是被少年人真挚言语打动，或者是看不惯有人说他的好。但是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老者这时候也冷静了下来，冷冷的说：“好，我看好的很。立足苍生在立百世之谋，有什么不好的。”
沈规慢慢才缓过神来，但还是摸不清楚情况，这会儿也没办法和沈天交流，只能继续开口问道：“前辈不是李黟仙人？”
“仙人，仙个屁。”老者撇撇嘴，面露讥讽：“耗费本命灵气建了这个凡人能用的大船，早就油尽灯枯咯，怎么仙的起来。”
“油尽灯枯？！李前辈已经？”沈规服气前一阵奇怪的情绪，明明与李黟连面都没见过，这会却觉得一个亲密老者又离自己远去，进来历经磨难的他不知为何竟会心中悲苦，眼中也有些苦涩。
老者看着沈规眼中的悲苦，心中有些感触，但是还是继续嘴硬道：“反正大道无望了，早死早投胎，倒是能得个清净。”
感觉把握了事情脉络了的沈天深深作揖，对着老者道：“李前辈您何必自污，您的所行所为，足以称得大道不朽。”
“他是李前辈？”沈规被彻底搞蒙了，真有人骂自己骂这么狠吗？
向来不正经的沈天此时站了起来，开口说道：“传言当年李前辈在拼接“晚游”巨轮的时候连续十日不眠不休，灵力耗尽，最终不得不耗费自己元婴本院灵气，才完成了此壮举。后人感念李前辈大德，在船头树起一丈塑像，以为铭记。若所料不错，前辈您正是李前辈的元婴吧？此船用了他的元婴之力，本身气息相同，李前辈又是木道大能，将其元婴化入巨轮之中估计也就是信手拈来的小事。您是李黟前辈，更是这艘“晚游”巨轮，所以您刚才才会说您即是，也不是。但无论是谁，您都在日日夜夜做着普渡苍生的大功德，请受晚辈一拜。”
“普渡？你对着道家修士用这两个字，也不怕被雷劈。”老者看了一眼沈天，面色僵硬的笑道。倒不是他心中有什么芥蒂，只不过这幅躯壳是木材说话，表情本身就不生动。
但是沈天心中有数，知道自己的话必然惹不到老者，开口说道。
“道心就是佛心，仙人亦能渡人。”
“你懂？”老者心中一阵悸动，愣愣的看着沈天。
“李黟前辈拼接大船的时候耗费了本命灵气，与道家抱残守缺之意相去甚远，不像道人所为。”沈天指其身来，看着老者，“但是，却与佛家普渡众生之意有所联通。在船头立塑像，引乘坐之人之愿力；渡来者过江，积万世之功德；立舍己为人之意，为天下楷模。却恰合佛门之法。无论初衷如何，前辈都当得起一句普渡众生。”
沈天最近也学着沈规开始多看书了，其他不说，对自己刚才一套说辞甚是满意。当然，满意的不只是他，老者那边激动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乘坐渡轮的凡人只知道感恩戴德，谁知道本体为了这艘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那些修士，一个个冷嘲热讽，说本体败坏仙家风度，活该生死道消的，又哪里知道本体立下的宏愿有多么宏达。或许是天意注定，今日随心遇上的两个少年，一个心中虔诚，认可本体的舍己为人之道；一个道心通透，能看清本体一切安排的背后深意，自己这么多年的独守，莫非就是在等这两个少年路过？
想着想着，老者不禁老泪纵横，也不知道自己这幅木质身躯是如何流出眼泪，只是默默开口说道：“你说对了，但也不对。这些事情本不是李黟他所求之事。立木雕确实是城中众人感念他的辛劳，自行给他立下的；木雕立起后能引得凡人愿力也是偶然间发现。后来他油尽灯枯之际，知道自己长生无望，就把我剥离出来，融入了这艘“晚游”之中，只要众人对“晚游”思念不绝，我便能凭借那丝丝缕缕的愿力不绝于天地。这也算是天地对他一生勤恳的馈赠吧。”
沈规这才了解了来龙去脉，只是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那李前辈？”
“五十年前去闭死关了，就他那烟雨飘摇的样，应该是死了。”老者已经恢复了情绪，没好气的说道。
沈规一阵震惊，为一位先驱者的远去而哀苦。沈天倒是释然下来，开口说道：“那就好，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你怎么知……”知道自己失言的老者收回了最后一个字，但是还是有些吃惊的看着沈天。
“前辈与李黟前辈一心两体，我猜心中肯定会些感应，就算小事不知，生死大事又怎么会没有感应。所以您说应该，那必然就是一定。”沈天笑着说道：“况且死者为大，若李黟前辈真的驾鹤西去，您说话也不至于如此……”
“刻薄。”沈天心中还在酝酿着用词，老者已经没好气的帮他说了出来，但是心中对这两位年轻人实在是喜爱。干脆违反了自己的原则，开口说道“你们是聪明人，更有大智慧。相遇便是缘，你们两个提点什么要求罢，就当是我给你们送的见面礼了。”
“请继续渡人。”沈规已经记不清自己今天晚上作了多少个揖了，只是开口说道：“李黟前辈之事值得千古传唱，是为我辈楷模。他人我不敢说，晚辈日后若对济世救人之初心有所动摇之时，只要这艘“晚游”还在开动，晚辈就能知道世间早有高山在前，后生晚辈应趋而奋进。”
“请安心成佛。”沈天学着沈规的样子拜下，对着老者说道：“还请前辈不要拘泥于门派之隔阂，能成就自我，普渡众生，引众人感念，便是成佛大道。佛道有别，但大道之下并无差别。”
老者面上仍然保持着一张木雕脸，但是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过往种种一一扑上心头。众生与自我，佛与道，这些困扰自己心头已久的事情在两位少年的清澈眼眸和肺腑之言之下一一暗淡了下去，相反，心中那个苍老的，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身影却再一次浮上了心头。
“你丢下我作甚，我又不是不同意用我的灵气来造船。闭死关好歹也带上我啊，多个人总是多份希望……”
沈天终究还是算错了一点，留下元婴与这大船相融，并不是李黟对自己留的后路，而是自觉亏欠自己这可怜的元婴太多了，只是为了它谋的一条通天大道。安排好一切之后，李黟便孤身一人闭了生死关。元婴这边虽然还能感念到他还活着，但却也是气息奄奄，难有寸进，只等着生死道消的那一天。
元婴独守大船的这些年来，其实过得也还算可以。心中有李黟所有的道法，就算不修炼，凭借着每日收集到的愿力和功德，修为都能稳步提升。飞升天界不敢说，不老不死总是没有问题。但是越是这样，它便对“我”的这个概念越是模糊起来。自己到底是元婴，还是大船器灵，或是众人愿力统合的灵明？长生不死之后，超脱之路又在哪里？
每日只是闲逛于这大船之上，占着与大船融为一体的天赋神通游戏人间。没想到今日，两个少年简单的几句话，却让自己心里翻起巨浪。他知道，重新定义“我”的概念，让自己真正超脱物外的契机便是今日，自己必须挺过去！
在巨量的思维冲击之下，老者已经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整个大脑都陷入了狂暴的海洋之中。只是最后的一点灵明还始终拉扯着他，就算是失去意识了，他心中还是在不断默念着一句今天刚听到的话，像锚一样将它的心神死死的锁在这一片狂暴的思维浪潮之中。
“道心便是佛心，仙人亦可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