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顾晚晴与虞小小口角争论后，心底自然有些后悔，但又绝无回去迁就她的道理，所以闷闷的走回自己房间，侍女秋香随后，面容上颇是担忧神色，几次斜着秋水般的眼睛，瞧着顾晚晴侧脸，想要开口劝她，但话到口中，却又吞了下去。只因怎般说劝，都旨在劝她容忍退让，莫要在乎别人的胡言乱语，但终究啊，人不是佛陀神仙，谁还没有个七情六欲贪嗔痴愁？若是没个年少轻狂，爱憎分明，大家一起哈皮哈皮，提前步入退休老年生活，守着一亩三分地，稀里糊涂过完一生，那才是最糟糕，因为连记忆犹新的回忆都那般死气沉沉，这个人的一生，该是多么可悲啊。
从虚无中来，又将重归虚无，便是人生。
一个人存在的意义，从来是他将要去的方向。
而这短短人的一生，是快乐与痛苦，生存与死亡，冰与火交响的恢宏歌谣。
可，又有几人能领悟？
贪生恶死，喜欢乐而憎万般苦楚，众人皆如是。可红尘滚滚，天命无常，谁知厚薄？只愿赤心依如初，天地终不负。
挑开烛火灯芯，让昏黄的烛光更明亮一些，照着顾晚晴有些冷硬的侧脸越发柔和，秋香收起火石和纸媒，放到一旁，对顾晚晴笑着道：
“小姐，白少爷追着玉无邪冒雨出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正好趁这时间，我给你打扮打扮，抹些胭脂花粉，再穿上那件云英青莲百褶裙。保证今时明日分隔那刻，白少爷折服在你青花裙下。”
成功被转移注意力的顾晚晴，收拾起自己烦闷的心情，心情好些又不太好意思地点了点脑袋，手指羞赧地轻轻拨弄着自己及肩长长鬓发。
忽又想到自己学堂上瞧得清楚，虞白被玉无邪掏中要害，继而扰乱课堂模样，不由浅浅一笑，
“阿白在无邪手上吃了那么大的亏，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的。”
“不过，也亏得无邪那家伙动作太快，要是被先生捉住，说不得又得弄出什么丢面子的笑话来。”
“也是。”
秋香抿嘴而笑，
“玉无邪他风趣巧慧，若是真被先生捉住，脸皮厚似城墙的他自是无妨，但肯定会拖白少爷下水。”
会心一笑，顾晚晴手肘抵在桌面上，托着腮帮，撑起半边脸颊，似回忆又似感慨地道：
“是啊，他二人一直如此。”
“还记得麽，我第一次见玉无邪的那时候。”
秋香从梳妆台搬来脑袋大小的铜镜，又将靠背木椅挪到顾晚晴身后，拿起流花紫木梳为顾晚晴梳理有些散乱的头发，在两耳鬓编了个细长的麻花辫，由镶嵌着蓝色宝石的红绳系在脑后，笑着道：
“自然记得。”
“那时候白少爷领你去学堂，还未与他介绍你的时候，他怎的说来着？唔。。。”
“好像是：好你个臭白！从哪个百花巷摘出这么朵水仙花来？”
“然后又听他说：你好。我姓玉，因为我家老头子姓玉。又因为我天生烂漫纯真没邪气，和老白是异性兄弟，所以名无邪。漂亮的神仙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顾晚晴。。。顾晚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在晴朗有星星的夜晚出生，所以你爹爹就给你取了这么儿好听的名字！”
秋香掩嘴轻笑，在顾晚晴翻着白眼的时候，继续调笑着道：
“这一身浅绿色的直襟长裙穿在你身上太漂亮了。就像仙子一样。回头等我从老头子那里摸些银子，给你买那只城里新出来的剑仙西子胭脂肚，我保证你肯定喜欢它。”
“都怪老白那个不解风情的酸臭书呆子，攒了不少银子，还这么小气，自己穿得挺像个乞丐就算了，还扣扣索索，连自家表妹都舍不得花钱，实在不当人子！”
“换成是我，别说你看中啥，就算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模仿着玉无邪神态表情与语气的秋香，对着顾晚晴挤眉弄眼嬉笑道：
“要不，小姐，你就从了他吧。要知道玉无邪那家伙可是因为小姐你，被璟瑜兄弟二人用麻袋罩住拖进黑巷子，暴揍一顿，还被威胁不准再和你交朋友。”
“据说，那天晚上，他鼻青脸肿眼睛含泪，抿嘴不言望着漆黑夜空，愣是不肯屈服，真乃大丈夫！”
顾晚晴小脸上一红，有些羞赧，而后眼睛一瞪，道：
“乱说什么哩！明明是那坏兄弟准备偷袭阿白，等把人拖进巷子里打了一顿后才发现捉错了人，他眼睛含泪，是因为他后悔那日穿了阿白的一袭青白儒士衣衫。”
秋香神色颇感惊讶，却绝是不信，眼睛紧紧盯着顾晚晴，直看得她心里发慌，又笑嘻嘻地道：
“就瞧学塾里，那家伙前后殷勤模样，我就不信小姐你这话的。”
瞧着秋香更近的似审视又似调笑的目光，顾晚晴不禁有些面红耳赤，嚅嚅嗫嗫小声辩解说道：
“阿白觉得自己一个人不是璟瑜兄弟二人的对手，好几次都被揍成猪头，毫无还手之力，所以为了拉玉无邪下水，就故意设了一局，给那兄弟二人下了战书，又偷偷把准备伏击的计划和那夜的行踪泄露，再设计泼湿玉无邪的衣服，等他换上阿白的儒士衫后，由他领着我去洛水灯会看花灯。”
“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阿白及时赶到，救了十分感动的无邪，并组成复仇者二人组。”
目瞪口呆的秋香试着问道：
“这事玉无邪。。。他知道吗？”
看着顾晚晴脸色通红，轻轻摇头的模样，秋香竖起大拇指，十分赞叹道：
“赞赞赞，果真好计策！”
秋香感慨着，细心为她拢好秀丽及腰长发，好半天后，觉得太安静了些，便又低声吟唱歌谣般唱着：
“仿佛天空般湛蓝的姑娘，有着秋水般宁静的眼睛。来自遥远山的那边，和我在山的这里相遇。。。”
“换一个，换一个，这个不好听。”
秋香蹙眉想了想，片刻后，笑着应道：
“那好，我就唱那首《边城月》。”
润了润嗓子，秋香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唱道：
“弄笔描绘，点点青黛细眉长，是清风吹乱云鬓，叠盖了额黄。”
“袅袅花香，晕染开容颜交相映，洁白的香腮胜雪，漫染犹红妆。”
“盈盈升起的烟色似桃花飘散，镜里少女的新裙如梦飘摇。”
“徐来窗下，是梦里含笑的你。”
“萧萧雨下红烛泪，偏照画竹春思。”
“窗帘外的梧桐树，又落满了衾寒。”
“三更残夜雨。”
“弓弦霹雳，惊扰了塞外鸿雁，梦回边城吹角，呜咽声声远。”
“低回犹恨，残月不知相思，钟鼓渐歇，你将要归于何处？”
“凭栏枯饮酒，还忆花里曾相见，却还是依如去年惆怅。”
“卸甲埋剑，愿你还似初往。”
“萧萧风里向烟月，愁思含颦犹梦。”
“那一年的桃花坞，似铺满了离愁。”
“梦你知不知。”
顾晚晴微微仰起脑袋，细细听着，神色轻柔，轻声回道：
“我依旧是那一刻你眼睛所见呀。”
“什么？”
不太明白顾晚晴话里意思的秋香不禁问道：
“小姐你说了什么？我好像没听清，又好像没听明白。”
顾晚晴抿嘴轻笑不语，又好似吐露心声，似飞舞的蚊虫般轻微。
忽地，她脸色更显忧愁，蹙着如柳叶般的细眉，十指交错，托起自己下巴，凝思许久，轻叹一声，双手往前伸出，后背靠向檀木靠背雕花椅子。
见她神情变化，秋香便知她心思，挪开椅子后，笑着道：
“好吧，好吧，我不问了。”
“我去问问收拾书篓笔砚的阿牛，看看少爷回来了没，小姐你呢，就好好想想有什么可以寄托自己心意的礼物。”
说着，便嬉笑着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只觉一阵阴寒的冷风吹拂进来，吹动着烛火跳动游曳。顾晚晴瞧着逐渐走远的秋香持暗黄油灯的背影，关好门扉，坐回桌前，缓缓从怀里掏出绣着十锦青莲的香囊袋，打开，在犹豫与踌躇中，最后神色坚定下来，在跳动剧烈的心脏输血下，往里塞进由编织红绳系好的一物。
轻轻捂在胸前，少女轻轻呼吸着，而后笑着，笑得很开怀很灿烂，一如多年前那最初的一丝笑容，充满希冀，又纯粹的令人心痛。
。。。。。。
再说，受了一肚子火气的小家伙虞小小，低伏着身子，一手紧攥着大白毛绒绒白毛，一手低低斜持着桃花纸伞，骑在好大一条纯白恶犬身上，在跨过潇湘竹楼门槛之后，便很快迈进不尽的黑色里，只有偶尔的油灯昏黄光芒从遥远的雨幕之中，隐约传来。
“小姐！小小小姐！等等我！”
慌慌忙忙穿戴好雨具，打开油纸伞跨进雨幕里的冬雪，已然只能瞧见远远处朦胧胧的昏黄暗淡残影。皱紧好看的眉头，一跺脚，也急急向着远处追去。
“驾驾！大白，快走！驾驾！”
犹然嫌弃这有成人半身高的大型恶犬在夜雨里走的速度太慢，虞小小不断拍打大白屁股，试图让它跑动的更快一些。
大概知晓主人她急切的心情，已通人性的白犬缓缓迈大步伐，裹挟风雨，在凄冷的寒气中，踏在熟悉的青石板石径上，落地无声，极稳，没有半点起伏。经过水汽朦朦的烟雨桥，沿青园纷扬的烛火灯笼，向着府内轴线上的灵韵阁走去，最后虞小小打算沿着轴线走到正门处等待虞白的归来。
但这份计划在灵韵阁遇到大管家福伯那刻，便已然无声宣布破产。
唤来林二管家，将布置与清理灵韵阁正厅大殿的任务交付与他，福伯便从白犬大白身上轻轻抱起一脸委屈模样的虞小小，瞧着她头上戴着的很是漂亮的柳叶编环，和着那泫然欲泣模样，极是心疼着道：
“小祖宗，你怎的了。”
若说之前还是气鼓鼓生闷气模样的虞小小，此刻倒似乎找到主心骨一般，一股脑把自己委屈甩到脸色愈发尴尬的福伯脸上。左手拽住他肩膀衣裳，右手则抓他灰白稀疏的胡须，黑漆漆似黑珍珠般的眸子在这通明灯火下水润生辉，不染半分杂质。到了最后，还落下斗大的泪珠来，时时用有些潮湿的衣袖擦拭眼角，而后又将邪恶的右手抓回疼得龇牙咧嘴福伯的灰白胡须，浓浓的鼻涕更像是蚯蚓一般，始终挂在鼻下人中，在一抽一吸之间，不由又缩回了鼻窝。
兴许这鼻涕挂在鼻子间一上一下，实在有些难受，擦干眼角暂歇哭泣的虞小小一把捻住鼻涕，啪得一声将其甩在了擦拭干净的红木地板上，然后，福伯只能眼睁睁看着黏黏浓浓布满邪恶的小爪子，重新抓住了自己已经乱糟糟的胡子。
至于哭泣的小家伙说了些什么，已然被拔下好些胡子，疼得忍得有些发狂的福伯表示：这事等下先，先把这小祖宗的爪子弄下去再说！
“福爷爷！你有没有听我说！”
瘦消老态的面庞微微疼得有些扭曲，咨牙俫嘴，却又强作认真听着的模样，点头笑着道：
“当然有！福爷爷那么喜欢小小，怎会不认真听小小说话哩。”
自是单纯的虞小小，自然相信一直宠爱自己的福爷爷不会说谎，不再抽涕抹眼泪，用大大的充满希冀的纯粹眼神，好似夜里璀璨的星光，瞧着福伯面庞，认真地点着头道：
“福爷爷，你对我最好了，你帮我把小晚晴赶出府去好不好？”
本来已经疼得很难受的脸色，此刻不由更是一苦，眼角抽了抽，他自然绝不能答应这等太过任性的请求，可若是不答应，这受了委屈的小祖宗自是不会饶了这把老骨头。可若是答应，且不说自己是否真的有这权利，是否真的心忍那漂泊孤女再受劫难，但说虞白与他父母亲便绝不可能答应。说不得事情闹大，吃亏的还是这淘气任性的小家伙。更何况，自己虽心疼这块心头肉，但逐渐记事的虞小小，终究需要引导走上正途才是。然而，让自己打她骂她，福伯又自觉下不去手，最好办法，还是将这头疼的问题丢给她哥哥虞白烦恼最好。
故而福伯忍着胡子又被揪下的刺痛，强笑着道：
“这可不行，小小，哎呦。。。疼疼疼。松手，松手。”
虞小小五指握拳，紧紧揪着他灰白胡子不松手，福伯连忙按住虞小小白嫩如莲藕般的手臂，可又怕弄伤了她，只得又松些气力。
虞小小瞪大眼睛，气狠狠地斜盯着福伯，
“福爷爷，你刚刚说什么。”
福伯连忙摆手，说道：
“没，没，我。。。我刚才是说这事得你哥哥做主才行！”
“松手，松手。小小你想呀，就算福爷爷我同意了，你哥哥不同意，不同样不行麽。毕竟你阿娘身体不好，事情都交给你哥哥处理了。”
感觉虞小小逐渐松下的气力，福伯趁热打铁道：
“要不等你哥哥回来，我舍了这脸皮，与他好好商量商量行不。”
兴许觉得福伯的话确实有道理，又或者觉得手指发酸用了太多气力，虞小小松开了小小的拳头，将仍有些鼻涕粘黏的右手在福伯衣襟上擦了擦，而后，神情认真的说道：
“福爷爷你一定要帮我，不然。。。不然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福伯不着痕迹轻轻护住自己仅剩下的胡子，一脸和煦点着脑袋，
“自然，自然。等你哥哥回来，我一定帮你劝说。”
如此小家伙方才破涕为笑。
而后，好不容易将小家伙劝住，并使虞小小她答应回潇湘竹楼等消息的福伯，轻轻将虞小小放回抖尽水珠的白犬大白背上，为她梳理好有些杂乱的头发，接着目光瞧着她消了气后头也不回地走进灯火下的雨幕中，瘦消且有些嶙峋佝偻的老人方才松下一口气，没好气地揉了揉仍有些刺痛的稀疏胡子。
最后想了想，福伯还是决定在虞府正门处守着。
倒非是为了与虞小小的约定，而是他觉得，为了自己还仅剩下的胡子，这么头疼的问题，还是丢给专业人士处理最好。要知道天不怕地不怕任性淘气又胆大妄为的小祖宗，纵使是她亲爷爷虞无缺也管不住她，唯有虞白，也唯有他的话，虞小小能听些进去。
毕竟读书人最有道理，也最会讲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