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一抹赤炎光芒张开,贯入天地云间,和着紫电雷浆,点亮这千载古城心脏的时候,在高邈不尽的夜空之上,星海与月之下,云海的尽头,有个清癯鹤发的老人,凝视着远远处的天地界限,不发一语。
猎猎风声吹乱他云鬓衣襟,如魔乱舞,冷硬的脸颊,亦如数百年不曾变换的山岩。
一股巍峨浩瀚、苍莽厚重的威压,透体而过,无形无质,却瞬间笼罩整片天地。
那微微的星火亮光绕着老人飘摇舞迴,一如围绕着寒灯微小的飞虫。他的眼神那般冷而亮,宛如一把出鞘的冷剑,透着冰冷而坚定紧随自己意志的韵调。
只见他将清冷的目光微微挪下,并未有丝毫波澜,一如深潭秋水,古井无波。而倒映其中,是那雷霆汹涌翻滚的厚重云层,又依稀可见一道模糊的黑影,一缕缕黑色的焰火缠绕雷蛇翻滚而出,却又被束缚着力量,环绕人影周身,向内塌陷、挤压,却不曾向外泄露分毫气机。
他们隐藏着自身,他们亦在等待。
而淅沥沥的雨下,是一片朦胧景象,在风中飘曳的烛火,映照着波光粼粼溅起涟漪的湖面,破碎而斑驳。从遥远处看去,临山近水的虞府仿佛被托付在一片火羽之中,纷纷扬扬,亮如白昼,拥有着无可言说似昙花一现的特殊美感,一如诗画天城,遥远却也是破灭的。
但纷乱由此而始,命运之轮也由此而开始转动。
迁移至此的黑莲支脉,从上古时代便拥有着令人欣羡,也令人恐惧的特殊天赋,极难觉醒,且这觉醒过程也甚为可怖和危险。即便如今,偌大虞府主家分家数百余人,除却觉醒过程之中不幸死去的族人,也不过十之一二的子弟能够动用这股从诞生便拥有的暴戾毁灭力量。
不少本修行不够,难以觉醒血脉的虞家子弟,或年纪尚幼的新生代,在受到那可怖的威压辐射过后,脑海之中不由一掠即过一道巍峨兽吼吟啸,紧随其后,便是从心底蔓延出一缕炽热洪流,顺着全身经脉流转周身,未经准备,也无长辈族人护法,便强行唤醒他们这潜藏深渊之底的霸道血统。
但人体是如此脆弱,尚且未曾打磨完全,他们道行修行也不曾圆满,如何能压制这被强行唤醒的纯黑火焰?!无物不焚,无物不化,更有极强黏着性,一经沾染,极难摆脱。更何况是这由内而外的燃烧焚炙,经脉也罢,骨骼内腑也罢,整个肉体乃至魂魄精气元神,无一不成了这黒焰的燃料,逐渐被吞噬成虚无。
放眼望去,整座虞府,就在这一瞬之间,不论庭院阁楼,砖瓦石墙,还是最新建成的新园,皆被一道道突然熊熊燃烧起的纯黑烈焰点燃吞没,越发大的火势,化为火海,至少席卷了太半府内建筑。在红与黑缠绕交映那刻,扭曲的肉身化作焦炭,是地狱般的恐怖人间!
哀嚎,痛苦,面对死亡的恐惧,却是在不断侵蚀内心,摧毁意志!无处可逃的诸般族人,谁也不知能有几人凭意志活到最后,挺过这最初的生死一关,完成化龙这第一步。
“走水啦!走水啦!快救火!”
被困火焰里的家丁侍女,一开始还想着救火,但火焰蔓延太快了,不过片刻,便腾起十数米高的橘红烈焰,滚滚浓烟冲天而起。一时无法脱逃的他们,被直接烧死的并不多,大都皆是被浓烟毒气熏死。即便侥幸暂且幸存,燃烧的熊熊大火,抽干附近氧气,扑面而来的热浪更令人窒息,最后在意识混沌中,皆被烧成灰烬。
至于幸而能逃出火里的幸运家伙,神情惊恐,站在雨幕之中,任凭冷雨打湿新衣与发梢。看着炽热而灼裂的橘红火光,以及隐隐其中显露出,燃烧黑色火焰的挣扎扭曲身影,看着快速被吞噬的木窗阁楼,看见火焰燃尽眼前所接触的一切。
猎猎游曳的炙热焰火,也映照着他们因恐惧而逐渐扭曲的脸颊。
他们其中有人尝试去拯救身体自燃的虞府子弟,可水泼不灭,覆土盖之亦是无用,更有不小心沾染了几缕黑色焰火的下人仆从们,眨眼之间便被熊熊大火焚身,哀嚎挣扎,头发与皮肤在不断融化,渐将化为枯木般的焦炭。
“救我!救我!快。。。救救。。。我。。。。。。”
漆黑碳化的手指孤零零向着不断后退的人群伸出,却再无人愿意上前拯救他,声带被完全焚毁,无法再发出求救的声音,又被火焰剥夺视线,在黑暗之中承受着难以言述的痛苦和恐惧,一如深水沼泽之中,伸手向着天空,却逐渐被淤泥埋入的可怜人,最后于绝望里化成飞灰,被冷风吹散于天地之间。
恐惧在人群中蔓延,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恐怖景象,哪有水都泼不灭的火焰?而且还是如此漆黑,如此令人感觉不详以及恐惧!
“怎么。。。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什么?!”
牙齿打颤,浑身脱力,恐惧与幸存的欣喜并存。
“是。。。是。。。诅咒!没错。。。是诅咒!虞府上下都被诅咒了!不要。。。不要。。。我不要死!我要离开这里!我要离开这里!”
哆哆嗦嗦的男子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极致的力量,撇开人群,便急急向着虞府之外奔跑而去。受他行动与所说影响,盲目的人群,在极大的恐惧之中,也失了智般,向府外逃命。但亦有一些胆大心细又颇为冷静的,向着府内库房,亦或尚且未曾燃烧起来的屋子阁楼快速跑去,准备偷盗些金钱银两,为自己未来后半生谋一个光明前程。
一时之间,整个虞府都在混乱中动乱起来。
但除却这些因恐惧和突发情况而纷乱的地方,亦有不少处,是度过血脉觉醒的虞氏子弟,他们修为精深,更加强大,虽然方凝丹不久,但已调和龙虎,捉坎填离,抵达修仙第三境的他们,道行与法力早已是这世间少有的大修行者。
不仅暂时压制住族人亲人缠绕焚烧的黒焰,也压下仆从与下人的恐惧,暂且维持秩序。但他们同样惊诧,同样不知所措,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竭尽所能做好现在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但也就在这瞬间,偌大虞府各重要之处,隐藏在建筑湖水与园林泥土之下,骤地亮起数道漆黑焰柱,于半空弥漫而开,逐渐形成一道有莲花火焰印记的通明光膜,将整个虞府笼罩其中,暂且隔绝那威压影响。
。。。。。。
虞府西北临山古林,幽深而厚重的宗祠所属之地,将手上棋子捏碎,横眉怒目,脸色铁青的黑袍老人虞无缺,看着远远处那通天彻地的赤红光柱,以及光柱一边相互戒备的庞大七尾妖狐与似虚还实的支无祁,黑色竖瞳燃起一缕缕漆黑的焰火,冷冷瞧向司马府邸禁地,那灼人光柱之中,静静悬立,没有丝毫动静,仿佛空间静止的似玉石之物。
他不知它究竟是什么,又为何能引起族人的血脉强行觉醒,也不知这等奇异之物为何会出现在此。只是本能的心有惊惧,隐约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思绪念头杂乱,身体内被压制的焰火也越发不安分地跳动燃烧起来,逐渐溢出体表,附着衣物。却被回过神来的虞无缺连忙收束心神,默念道家一段极为深奥的残篇断章口诀,用以静气凝神。一如暴风雨下的海面心境,以船锚定下心猿意马。
但如今这莫名境况,还是令他心中残存几分忧虑,始终难以真正安定。毕竟在这关乎族人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自己却半分也不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不知那等妖物为何会在这苍云城作乱,是为争夺那似玉石的奇物吗?虞无缺并未妄下定论,只是默默看着事情发展,期望这不知存在何处的危险,不要牵连隐居凡俗世间的虞府族人。
想到此处,虞无缺不由暗自苦笑,已经有近百年时间未曾有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感觉,此时回忆起,往事依旧历历在目,不由绷紧了神经,丝毫风吹草动也不敢放过,直令他这样经历过不少风浪的人都有一些心力交瘁。
抬头看着天空,那用以隔离这奇物威压的禁阵屏障,虞无缺明白,那暂时被相互对峙的妖物,以及光柱之中的宝物吸引过去心神的许多修行者,此刻只怕也注意到这边的异常。不由暗叹:一事未平,一波又起,多事之秋。
神念涌开,眨眼便覆盖整座虞府,查看府内族人境况,饶是久历风霜,心念坚韧的虞无缺,这老一辈的大修行者,也不由痛得心脏发黑发紫。但同样也察觉几处莫名不可探查之处,仿佛黑洞一般吞噬着所有靠近的神念。但如今也容不得虞无缺多想。
只听他一声轻喝,“镇!”
手指急结天地四方四象镇魔印,一点身前玉令,顿时整座虞府大阵仿佛活过来一般,由寒山玉精,花费半甲子时间所铸的枢纽令牌,如同烈阳一般大放明光,控制着布置在府内楼阁建筑,地底与古林中阵势急急变化。在一刹那里,通明屏障之下,时空仿佛一时凝固,却又在片刻间恢复,但空气之中压抑着的沉重感觉,却越渐变盛。
浮游的天地灵气被抽尽,火焰被压制着难以燃烧,甚至连府内诸人也被镇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觉一股浩大重压抵在肩头。无数柄深幽铁黑,同样缠绕着黑色烈焰的巨大铁剑,如陨星从空中坠落,落在由内而外点燃血脉焰火的族人周身边缘,险而险之,却终是未伤他们分毫。
数丈余许的巨大剑刃深深刺入土中,气浪汹涌,泥石翻卷。粉白石墙、木窗阁楼也为之坍塌,游曳的焰火如梦飘摇,而那如陨星坠落的黑色铁剑,却好似冰冷的牢狱,将一众族人隔开。
继而浩如渊海的庞重厚压,从族人全身穴位与皮肤各处入侵体内,一息一引间,蔓延而出的灵气缠裹周身,修复肉体,而黑色焰火,则被强行压制于心海丹田。
若是按照正常使用这大阵镇魔式,本应当是抽尽空气中灵气,再以这看似陨铁所铸的真实之物,实则由火焰以虚化实的漆黑铁剑贯穿肉体,焚其身躯,燃其多年修行的元炁,而将其镇压。
此刻倒是由于虞无缺庞大的元神控制,使得这阵势变化趋于封锁而非镇杀。按他心意改变其中效果,倒是一时令这虞府诸多族人暂且能抵御这暴戾黒焰的灼烧。
紧接着便听虞无缺低声急急喝道:
“还不收束心神,摄念归元?!”
偌大虞府,临山傍水,占地何止百余亩,数百族人分布其中,当如星罗棋布。可虞无缺分明未曾似雷霆霹雳般轰隆隆爆喝,在旁人听来也不见得怎的响亮,却如同人在身侧,耳边细声提点。便是那因黒焰烧坏了身子,没了视觉听觉触觉的,只要还剩一口气,思维仍是清晰,便可以听清虞无缺所说,明了他话中意思。
显然是这千里传音的术法奥妙异常,远非肉眼所见那般简单。兼之身旁有度过火劫的族人亲人相助,倒是一时使得他们迈在觉醒的正确道路上。
只是这被火焰烧坏了的肉身,即便因火劫之故,无需再打熬筋骨、锻体淬精,直接破开了这通天之门,引动这天地元气灌体,洗精伐髓,滋养魂魄,全身老皮与牙齿脱落,又重新长出,眼睛也变得极亮,宛若婴孩。破茧重生的他们,正式跻身这修仙第一境——炼炁境。
但这灵气淬体,终究有其极限,若是没被完全烧坏还好,入体的庞大灵元可以激活肉体组织活性,使得细胞可以重新分裂,重新生长,可这断了的手臂,没了的眼珠,只怕再难以痊愈,恢复如当初。
也算是时也命也,遭了这无妄的一劫。
但对修行已近天门将开,经脉近乎全通的虞璟虞瑜兄弟二人来说,这因玉石奇物所引发的血脉觉醒,却是这福气而非灾祸。
在初始听得这兽吼吟啸声,烈焰虚无生发,在体内循着全身经脉横冲直撞,在他们四肢百骸间到处跳动。即便兄弟二人竭力运使内元,使其裹挟焰火,不使得脆弱经脉为火焰所伤,但被冲得七零八落的内息,要将全身数百处穴道串成一条,那是谈何容易?更何况随着生发焰火越聚变多,被灼烧的内息越变稀薄,虞璟,虞瑜二人,只觉胸腹之间剧烈刺痛,体内这股至烈火气越胀变大,更是逐渐逼近肉体自燃的极限,一如满鼎蒸气被封死气口,直欲爆体而焚。
可也正是此时,前后阴之间的“会阴”上,似是被这灼裂火气烧灼出一空洞孔道,登时便有磅礴热流流向脊椎末端的“长强穴”,并顺着背上督脉各要穴,自腰俞、阳关,一路沿着脊椎上升,最后至顶门的“百会穴”,再急转直下,一股温润冰凉气息从额间、鼻梁、口唇下来,通至唇下的“承浆穴”,气息进入任脉,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又回归“会阴”。
如此,便全通了虞璟,虞瑜兄弟二人叩天门入仙途之前的最难一关——百脉相通,气息不滞,达到了内元可以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周天运行的境地。
不同于古老荒远之前,那时蛮兽异种横行,天地灵气极是浩瀚磅礴,万物生灵,经脉俱通,生而先天。只是如今,灵气越渐稀薄,远古第六境大神通士相互鏖战厮杀,又坏了许多洞天福地的地气,直使得这巨大浊气上腾,新生代经脉闭塞,气机绝不相通,无法与天地交融,纳天地之力为用,以至于不再入这天人跟脚。
故而,破开天与人之隔,返后天为先天,使天地交泰,内外调和,是这入仙途最重要,也是最初始的一步,但也同样这个过程极为凶险。
福至心灵的兄弟二人强忍痛楚,盘膝坐下,按照父亲所传的修行法门——《真魔六论》之一的《天魔秘典》纳运少许天地灵气,用以制压身体之内磅礴躁动的纯黑烈焰。并以之为熔炉,淬炼体内纯净内息,使其能暂且裹挟黒焰在气机相通的经脉里,循环往复运转,且越渐变快,一如河湾激流,直至均匀遍布全身相通经络。
磅礴天地元气被吸引积聚在此,顺着周身毛囊穴位灌入体内,一如决堤之洪,海水倒灌之相!而这便是入修行第一境最危险时刻。
所谓先天,并非仅仅叩响天门,使得内与外相通便成,而是在磅礴灵气入体洗精伐髓,祛除杂质,滋养魂魄,使得神魂壮大,肉体与五脏内腑达到一种趋向完美无漏的境界,一如凡铁经过锻炼,祛除杂质,成那百练之钢,便是如此道理。
亦可说,这是一种生命层次的进化。
但天地何其寥廓,深海何其磅礴,妄自将通道与天地相通,一旦倒灌的海水泛滥,淤泥沉珂,毁坏肉体组织与经脉,更冲没碎裂气海与丹田,即便幸存,也不过绝望终身,落寞一世。
故而,灵气灌体,生命升华,最难之处不在如何开这通天之门,而在肉体承受极致之时,能够随心意闭合天门。
可决堤之洪流,又岂是那般容易阻止?
若无师长前辈周围护法,以大法力压制元气暴动,再徐徐納灵为用,以使自己脱胎换骨。便需似虞璟,虞瑜兄弟二人,凭借自己意志,以搬运内息精气的修行法门交融天地灵气,在肉体内腑经脉脆弱之处尚未完成淬炼之前,炼出天人生灵初诞生之时,最纯粹的一口先天精炁。
故而,循《天魔秘典》第一卷,炼炁之秘诀法门,虞璟,虞瑜他兄弟二人体内,被熊熊黒焰不断淬炼的纯厚炙热内息,在已然相通的经脉中按特定路径急速运转的时候,许多从毛孔窍穴灌入体内的滚滚庞杂无序灵气,东流入海,正源源不断汇入经脉,融入炁息之中,又经火焰灼烧淬炼,逐渐熔汇一炉,祛尽他质,炼成独属于他二人,各自不同之先天一炁。
又随经脉流转周身,如指臂使般,按心意护住周身脆弱及重要之处,不使其在这一灵元洪流倒灌过程中,受下难以痊愈的伤势。
当氤氲燃烧着火海的丹田,重新充满先天一炁,肉体逐渐淬炼完美趋近无漏,兄弟二人骤然睁开燃烧着非同想象黒焰的竖瞳,既是凶戾似恶兽,却也霸道非常。
飞跃半空,一声长啸,交叠融入夜色,只见滚滚气浪卷起水面长波,万千风雨长空散尽,尽是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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