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苍云城内灯火通明,也不同于城内砖石路上干干净净。西城郊外的野路上,纵使铺上好些青石,在这下雨天,也总是泥泞不堪。又兼这夜色着实黑的紧,纵使睁大双眼,也只能在浓浓黑色里瞧见不尽的黑影。那些个东邻西挂的农家院落,隐隐约约透着几缕火光,但大多在这凄冷夜里都爬床去睡了。连鸡鸭猪狗也都没了声音,只留下漫天落雨与风啸声,呜咽喑哑,刺骨冰寒,着实冷寂又孤独的很。
可纵使天气冰凉冻人至此,对回程路上憨憨傻傻的呆头鹅虞白来说,却是很开心。紧紧握住那上等白玉所造的精美玉簪,只觉一股暖流在心底经脉间流转蔓延,也便不觉得这倒春寒一般的厉害天气有多冷了。
待穿过苍茫古林里的石子小道,只听一声轻咳,虞白忽怔,凝眸看去,连忙对着前方那道漆黑人影,恭恭敬敬作揖施礼,显得极为赤诚尊敬,凝声道:
“白见过先生。”
“只是让先生在这等了学生许久,白甚是不该。”
那人穿着一身儒衫,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平平静静普普通通,却有些虚肥的脸颊,抚着长须,笑着对虞白说道。虽然不是白衣飘飘宛如谪仙神人的那种缥缈模样,但也气质过于出众出尘,以至于让人一时忽略了他胖墩墩的身材。
“你倒是聪慧。”
“要不要随我走一段路?”
柳清柳先生相邀,作为弟子的虞白自无不应。虽然虞白心底有些疑惑,又有些猜测,但终究还是有些心里发虚。偷偷将那白玉石簪塞进怀中,紧紧贴着胸口。
可一切巨细皆被有大修为的柳清柳文渊瞧在眼中,嘴唇微抿,虽然心中有些不爽快,一如多年精心培育的自家白菜,被外来的猪头给拱了,但论及心性,气度,以及资质,纵观多年来去诸人,在十余岁时,能与之相比的也不过寥寥数人。便是自己当年这个年纪,也不过堪堪一介死读书的书呆子罢了,哪有这般古之君子遗风?!
虽然不知他之未来如何,他又将走向何处,但柳清柳文渊相信自己所精心教导的弟子,更相信自己多年磨练的眼光。更何况,他与柳隐柳如是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个当爹爹的,也没办法阻止不是,毕竟转眼间,自家女孩便也是大姑娘了,有了属于自己的想法,也该到了由她自己做主的时候。
衣袂飘摇、身躯却极是轻灵的的柳清向着城里方向,率先走在前头,虞白紧跟在后,期间几次摸向胸口藏玉簪处,发现并未弄丢的时候,便轻轻松下一口气,并未有丝毫不耐烦的感觉。不过,那游方道士陆少游赠送的小瓷瓶,确实有些顶胸口不舒服,只是虞白没时间和机会将它放置回房内而已。
依旧在前头的柳清柳文渊,忽地放缓步伐,一手背负,一手持伞,凝视前方远远处,那通明火光的缥缈城池焰兽,轻轻问道:
“白,你相信命运吗。”
虞白思索了片刻,道:
“白不知先生为何有此问,但白,大概是不信的。”
“学生虽然愚钝,但命中注定一词,太过沉重,沉重到学生难以相信和认可的地步。”
“以前我问阿爹,为什么阿娘脸色发白总是呕血,他和我说,我是在雷霆之中诞生的,能活下来不是所谓天命的奇迹,而是阿娘以肉身强抗雷劫,受了难以愈合的极重伤势,才救下我的性命。。。。。。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是不信的,我不信阿娘受了这么多苦楚,只是天命既定!”
柳清沉默片刻,并未妄下定论,只是继续问道:
“你可知这人世间有三大异种一族,背负诅咒,从出生起,便凌驾诸族之上。”
虞白在他身后,拧眉思索,却是半分也不曾听说过,然而柳清柳文渊并非是要他回答,只听他继续道:
“他们拥有非同一般的力量,非同一般的肉体。是天地的宠儿,也是天地所憎恶之物。没人知晓原因,也没人知道他们为何而存在。”
“不过,虽然不知最初来源是何处,但据说。。。他们极有可能是这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后裔。”
柳清眼睛微沉,眉目紧皱,许久才道:
“这是不知何时开始在三族之内流传的传言,除此之外,还有更多隐秘的消息,有些确切是真,有些因时间太久远分辨不清,但大多是些不可告人的天机秘密,现在也只怕寥寥几人才知前因后果,便是你爷爷与我,也只知道些皮毛。”
“不过,就算只是些皮毛,你爷爷既然未曾与你说,便是不想你继续陷入这样的淤泥污潭之中,我若越俎代庖,提前告诉了你,终归不好,说不定会害了你。毕竟如今。。。。。。”
柳清轻声一叹,沉吟一声后,道:
“大体上就是。。。你是独一无二的。和虞璟、虞瑜那兄弟二人不同,与虞府所有子弟皆有不同。甚至可以说,你是一个不可复制的奇迹。”
“虽然连我也不明白这份特殊性,究竟有什么样的奇异未来,但终归是一种可能。”
虞白心底倒是有些无奈,又有些不明白先生柳清究竟说了什么,只是心里想着既然不能说,又为何开了这头,莫非在于勾起自己兴趣,让自己去寻找答案吗?
不由又好奇起柳清柳先生与他爷爷之间的关系,只是虞白并未多问,于是便道:
“先生说的这些,白都记下了。”
柳清柳文渊瞥了身旁虞白一眼,暗自苦恼一笑,不由道:
“你就不好奇,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呆头鹅少年微微摇了摇脑袋,虽然先生柳清,这些话里行间,透露着什么隐藏在时间洪流里,了不得的大秘密,可他并不愿自己知晓太多,因为直觉告诉他,这些隐藏之物背后,是他难以处理的大麻烦。
“那事关是儿呢?”
闻言,虞白骤然一惊,连忙抬头瞧向神情冷峻,眼神却异常肃穆模样的柳清柳文渊,虞白发现这个时候,这个模样的他,虽然说话语气依旧和往日并无区别,但是,给人感觉确实截然不同,气质冷冽的冻人心魂。
就像离家在外求学,一心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挑灯夜读,纵使困顿异常,也绝不放弃。
虽然二人并不相同,所欲所求也不一样,但他们的目光里,都透着同样的光芒,散发着坚定不移的韵味。
柳清自顾自说,神态更似回忆,声音倒是有些轻微,所幸虞白听觉不差,竖起耳朵,倒是能听得清楚。
“我本是中州东边的世家柳家家主的庶生子,生性木讷,资质平凡,除了刻苦一些,倒也没什么多余优点,却遇到了改变自己一生的人,是儿母亲,而她与你一般,皆是属于三族后裔。。。。。。”
柳清轻声一叹,看着虞白尚且年幼却神色担忧的面庞,笑道:
“不必多想,就当我说些牢骚话,你现在还太小,这事不是你能够承担和参与的。等你到了年纪,修为更深些,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
“走吧。”
紧随柳清身后,两人已经走近城门,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虞白,终于忍不住了,只见他疾步上前,与柳清并肩而行,抬头问道:
“先生。。。你。。。准备离开这里吗?”
柳清轻轻点了点脑袋,虞白不由急问道:
“怎么这么突然。。。我。。。我。。。”
看着他不舍模样,柳清蹲下身子,先帮虞白正了正衣襟,然后轻轻揉着他小脑袋,柔和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逃不掉的,区别只在早晚而已。更何况,为师此番离去,倒是有不得不见的人,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虞白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头,看着柳清眼睛,认真问道:
“先生打算几时离去?学生打算为先生践行。”
柳清柳文渊按着脑袋思索片刻,反而有些不确定道:
“大概也就在这几日吧。”
又笑着看着他,道:
“放心,我走那天,肯定通知你。”
在虞白“嗯”的一声后,柳清站直了身子,颇为语重心长地道:
“可还记得我今日所问你的问题?”
虞白一怔,有些不确定的道:
“是问我是谁,那个问题吗?”
柳清神色很是认真,指着不夜城里来来往往的人群道:
“你觉得他们是谁?你对他们来说又是谁?你之想法,你之道路,你之理念,甚至你之生命,对整个九州天下而言,又是什么?”
“记住,这个人世间从来心思最复杂,世事皆无奈。理念之争,门派之争,正邪妖魔仙人鳞之争,凡此重重,皆是难以调和。白,以后你要是遇到无法抉择的不好事情,只需秉持君子恻隐之心,秉持对天地的敬畏之心,但不可迂腐固执,未到那个修行境界,莫要把书中先贤理念强压己身。他们的道,不一定适合你。你自己的道,也不一定适合他人。故而,既不强求与人,也不强压己身,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力,自胜者强,莫要使之成了执念,你之道路方才是坦途,你之修行方才没有心魔外魔滋扰。”
虞白认真思索了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道:
“先生是教我认清此刻的自己与他人,秉持对浩瀚天地的敬畏,事不遂心,也莫成执念,是吗?”
又自话自说轻声道:
“倒是有些道家顺时应命,顺其自然,以及佛家放下执念,是为佛陀的意思。”
柳清柳文渊并未答复他,只是道:
“你心性纯良,聪颖早慧,有自己的想法,是个好孩子,但性格有时会过于偏激,容易认死理。。。总之就是太过执着,我也不知自己所教授你的道理,你能听进几分,甚至你可能觉得,这太过没了搏命进取之心。可能在你看来,就算没有希望,没有未来,也该舍命一试。”
被戳中心中想法的虞白,脸色有些讪讪不好意思,挠了挠鼻梁,又听柳清柳文渊揉着他脑袋道:
“我也不奢望你当下就能明白大人的世界,只希望你能记住,莫要为不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而舍去性命,时刻警醒自己,莫要以后吃下大苦头。”
虞白当即笑得很开心,一本正经道:
“我阿娘总说我命硬的很,没那么容易丢掉性命。但吃苦头我倒是不怕,可我就怕后悔。要是想做的事,没拼尽性命去做,我会一直睡不着觉!”
闻言,柳清柳文渊不由暗自一叹,知道个人有个人的愿念,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便不再多说,只是极是轻微的自言自语道:
“心之念之,求而求之,求之不得,是为苦楚。。。是为苦楚啊。。。。。。”
。。。。。。
通天彻地的赤红光柱,窜入天地云间,只见在数百余丈高空中,云层之里,出现了无数肉眼可见的点点灵光。这些灵光五颜六色,忽暗忽明,灵动已极,无一不蕴含着精纯的天地灵气,淅沥沥雨下,正和着闪灭霹雳的紫色雷霆,围绕着光柱不断旋转,宛若精灵,显得绚目灿烂至极。
苍云城方圆数十里之内,甚至更远远处,不论是否凡人,不论修为如何,都只觉一股莫名惊悚,莫名威压降临肉身与魂魄,压制的他们难以喘息。
便是见识不差的虞白,他的目光里也充满骇然,把目光从妖物身上挪开,往天空周围看去后,脸上更是震惊失色,有些目瞪口呆。只见眼眸明光流转之处,漫天黑夜高空中都是点点灵光潮汐,浩浩荡荡,无边无际,仿佛根本没有尽头,却又不断向着光柱中心会聚。
这番浩瀚的灵光凝现奇景,多少人这辈子都见不到,却在今日突兀出现在这苍云城中,让那些闲的没事看热闹的人们,什么也不知里,大大饱了一番眼福。只是无一例外,庞大灵压下,虽然他们不懂,但身体上的不适,仿佛溺水一般呼吸困难,皆是令他们心生恐惧,难以定下彷徨的心神,甚至有不少无知之人,已然跪下,闭目虔诚祈求天神原谅。
而对那些修行者练气士而言,剧烈的天地元气震荡,异变的天地未知异兆,令他们不由猜测那光柱之中究竟是何宝物,竟有如此影响天地的威力。不由间心生几分好奇和蠢蠢欲动的贪念。
极力将不稳的心神按捺下,一边静气凝神,调息吐纳,尽量抗拒这种让他们都有些毛骨悚然的异变,一边各展其能,施展术法神通,目光紧紧凝视那赤红光团,欲图将之看穿,甚至连边上相互对峙的庞大妖物,也暂时顾不得了。只是尚有理智的他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为他人做了嫁衣。
至于更远处,无法以目光瞧见这里的大修士,天地灵气的剧烈变化,他们或多或少,纷纷能感应到一些。甚至有些修为高深至极的先天大神通士,远在千里之外,便不由神情惊愕,将探究的目光投向了苍云城所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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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不尽的昆吾山脉深处中心,白云紧缠山腰之上,苍渺宗主峰澔涆双子峰三清观之后的殿宇中,盘膝打坐的一名鹤发童颜老人,正运气吐息,宛如枯木,却纤尘丝毫不染。
就在遥远之外灵光浮现会聚那瞬间,鹤发童颜的老人,缓缓睁开了宛若婴孩的明亮眼眸,不过片刻,又缓缓闭上,似是并不关心,又似已然知晓了结果,满足好奇心之后的淡然。
然而整个过程,未曾惊起半点流风,也没有丝毫不凡气势流露,一如山下普普通通生老病死的凡人,显然是他已达返璞归真自然而然的极高深境界。
但又不过盏茶时间,鹤发老人眉间一抖,微微蹙眉,竟是毫不犹豫地收功站起,走至云台之外,负手而立,皎洁月光与寒风里,凝视仍在遥远视线之外的苍云城方向,目光之中存着几缕疑惑与忧虑。
而后,便见数道流光,从各峰飞遁而来,眨眼便尽数没入三清观当中,待老人走入,彼此之间方才停止交谈。原来他们竟是苍渺宗各峰首座,都为远远处的变故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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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在昆吾山脉深处,水流会聚之所在,一处远比苍云城内西子湖,更加浩瀚辽阔的大湖之底,缓缓睁开了一双如有矮丘般大小的十余米巨大兽瞳。
在眨眼之间,巨大湖底淤泥翻卷,汹涌洪流向着四周倾泄,一如地龙翻身那般,地动山摇之中,一个仿佛有山岳般巨大的黑影,从湖底探出黑黝黝布满鳞甲的狰狞脑袋。
黑夜里很难看清它的面目,有的只有那双比黑夜还要漆黑的眼瞳,泛着点点幽光,正凝视着远远处那不断会聚而去的点点灵光,一股来至它心底的悸动告诉它,那个地方有着它难以拒绝之物,甚至可以令它生命得以进化与升华。但明显智慧不弱的它,在踌躇,它不知那个方向有什么未知东西等待着它,也许是危险,也许是机缘,犹豫和徘徊令它浑身缠绕的黑色气息越发波动剧烈,甚至动乱着气流,震荡着空间,更似恶鬼般张牙舞爪,四处肆意蔓延,即便只是远远瞧见,一股仿佛蛮古洪荒的古老凶煞气息便扑面而来,摄人心魂。
但它终究没能忍住贪念,那致命的吸引,令它不由顺着水道小心向那处快速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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