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少年将军拍马而至,扬鞭下马,取下头盔,夹在腋下,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席地而坐,取出水囊,一饮而尽,这位风风火火的将军便是韩策的长子——韩骏。
“少将军刚才嘴里嚼的是兔尾草,这种草是南边阔叶林才有的水草,最近处也应该在南方三百多里的地方,你兄长想必是从赤塔城回来的。”韩恪身边那个叫做六蛟的小仆役对着韩恪小声低语着。
声音虽小却传到了韩策的耳朵里,他不免转睛看了看儿子身旁那个说话的孩子,羊毛毡布裹着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子,发髻朝天倔强地立着,面无表情,嘴角有些皲裂,双手为主人端着羊奶,指尖有点瑟瑟发抖。
这个唤做“六蛟”的孩子,打小是个孤儿,年纪比自己的儿子大三四岁,身形却差不了多少。他的父亲以前是帐前的执法刽子手,对,刽子手,世袭的那种。后来,在一次突围战的时候,为了保护韩策战死了,当时他的儿子只有六七岁,初见时像个瘦骨嶙峋的骷髅,韩策心生怜悯,便将他带在身边收养起来。后来,做了儿子的贴身仆役,陪着韩恪习文练武,也算个书童。
在这个年代,刽子手是一种卑贱且世袭的职业,在军籍里画了勾就是一辈子,就算是死了也进不了祖坟。六蛟生下来注定是个刽子手,母亲为了生他,难产而死;父亲的死则改变了他的命运,如今的他已经很满足了,他再也不用像他的家族那样满手鲜血。
“已经部署停当?”韩策略带严肃的问到。
韩骏擦了擦嘴,“嗯”了一声。随即便从篝火堆里抽出一条树枝,在地上演化起来。常年驰骋疆场,篝为烛,碳为墨,早已习以为常。
谁知父亲突然打断了自己:“无需和我细说,你安排就是,已经准备了两三年了,遵照既定方针,如有变故,你只管便宜行事”。
韩骏听到父亲对自己的信任,甚是开心,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递给韩策:“阿爷,开始吧!”
韩策用拿着酒囊的手,摇了摇,没有接儿子的铜钱,“这次你来吧,毕竟上战场的是你,今天晚上我要留在阙上指挥。”
一枚铜钱,外圆内方,尘埃落定,铜锈间透出生死二字。
每次大战之前,韩策都会抛一枚铜钱,碰碰运气。好的,坏的,他都不信,他信的就是铜钱,因为一枚铜钱救过他的命——就是那枚拴在刀柄上的“汉五铢”。
当年,,四国联军十七万合纵攻汉,汜水关一战,三千霄果卫陷阵冲锋,临阵前,左胸前护甲的一个青铜连环扣突然断裂,情急之下,韩策便以两枚五铢铜钱相叠代替铜扣拴在一起。谁知,上阵厮杀,一枚三尺长箭正中左胸心脏位置,箭尖正好射进铜钱的方孔之中,朝外的一枚铜钱瞬间崩裂断开,韩舍吾登时跌于马下,刹那间他仿佛看见了死神轻佻的微笑。
幸好靠近心脏的那枚铜钱死死地别住了箭头,只是破皮小伤并无大碍,如果是原来的青铜扣,长箭会从铜扣穿过,直插心脏,韩策也决绝活不到今天。
临阵断甲原本是不祥之兆,谁料竟化险为夷,保得韩策躲过一劫,从此他便把那枚没有裂开的“汉五铢”牢牢系在了自己的剑柄之上。
独臂遮天,也不许他人染指
“舍武兄,你的伤怎么样了?”
不远处的一声高语打断了韩策的回忆。众人抬头一看,一位身披鹦哥绿罗袍,外罩亮银甲,头顶双龙斗云冠的将军迎面走来,步履恬静。
这个面如冠玉的武将便是四国联军的副帅,唐国世子李昙,字信炽,虽然身披铠甲,却是一身的书卷气,他不紧不慢绕过忽明忽暗的篝火,在韩策身边坐下来。
这位面庞有些娟秀的银甲将军,别看他只有二十七八岁年纪,可不是普通的公子哥儿,他手里可掌控者唐国最强的骑兵“龙骨军”。
八大强国之中,有四大骑兵军队,李唐的“龙骨军”、西汉的“归云骑”、北元的“蒙哥游骑兵”(蒙哥意为永恒)、秦国的“剑阁卫”。其中又以“龙骨军”和“归云骑”最强。
“龙骨军”是一只披坚执锐的重甲骑兵,马匹高大强壮,短途冲击力强,骑兵战马皆披重甲,骑兵的头盔前部也打造有覆面甲,像一部部狰狞的面具。而马匹多是采用本国或者北元高寒地区盛产的马匹,骑兵主要配备长朔、长剑、斩马刀,主要做冲击破阵之用。
不同于李昙的“龙骨军”,韩策手下的“归云骑”则是一支快速反应,长途奔袭为主的骑兵部队,马匹多以西域马为主,身形不高但十分壮硕,属于腿短耐力强的马种,是一只轻甲骑兵,兵器以弯刀,星锤为主,身后皆背弓弩。弯刀利于斩劈,星锤用于破甲,弓弩则用于远程攻击,所以“归云骑”就是一直完整的攻守皆宜的野战部队。沃野千里之地,横扫千军之势,汉国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首功当属归云骑!
“不妨事,伤在皮肉,八九日便可痊愈”韩策微微笑道。
李昙走近前来拱了拱手:“一个时辰之后,我便南归,此来是特意向将军告辞的。”
韩策起身示意,让李昙在身边坐下,随后又命军士给李昙端过来一杯茶羮,他知道李昙战时是不饮酒的。
“刚刚斥候来报,雪奴龙庭已经在衔龙阙以北三十里扎营,距离长城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了。”李昙吹了吹茶羮,不紧不慢地说道。
元昆大喜过望,把手里的树枝往火堆里一扔,猛地跳将起来:“大哥,看来,枭人(雪奴人的别称)已经中计了!”
“想骗过雾谷突,可不太容易,有舍武兄这一箭,看来今天夜里,祁连沙赫必定倾巢而出。”李昙言语里或多或少流露出试探的味道。
“戏演足了,不知雪奴人能不能南下了。本来有五成把握,将军的中箭落马,又增加了三成。”
“我就知道,凡事瞒不过你!”话到此处,两人相视不语。
李昙俯过身来略作诡秘地说道:“还有一件事,舍武兄也休想瞒得了我。”
“还有一事?”韩策把头凑过来,眼睛直盯盯看着身旁这个以后会成为对手的男人。
北边雪奴人的边患铲除以后,未来的几年,他和对面的这个男人极有可能在战场上相见,到那个时候,汉国要是东征,李昙必将成为一个及其难缠的对手,因为他太了解自己了,他甚至想过在这场战争结束以后,寻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李昙给除掉,不论是为了汉国还是为了自己的今后着想。
李昙压低了声音回答道:“正月二十八,衔龙阙上,风雪交加。”
韩策默笑不语,面不变色:“李将军知道多少?”
“七八九分”。
“七八九分,当作何解?”韩策追问。
“一知半解。”
李昙紧跟着说道:“实不相瞒,前几日我父也曾收到一封密函,出自同一人之手,内容大抵不差。”
“信炽既已知晓……”韩策抚摸了一下箭伤,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昙继续试探道:“此事关系身家性命,黎民国祚。如若舍武兄已下定决心,昙愿为驱使,归国之后,必定说服我父,力助将军以成大事!”
韩策听罢,默默无言,神情有些犹豫,身体也逐渐恢复了,自忖片刻:“大战在即,胜负尚未可知,此事暂且不表,容我思量思量。”
李昙听闻此话,只得暂时作罢。他深知,韩策现在还未完全相信自己,平日里或多或少,韩策都提防自己,贸然进言或许只能自讨没趣。况且这场战争完结之后,是敌是友,难下判断,不如与其合作,打完这一仗,有什么话再说不迟。
此时,一旁的童易木见两人不语便走上前来:“刚刚斥候来报,夏军不进不退,静待我军动静,似乎一点风声也没有收到。”
“好!以彼做饵,依计而行。”韩策欣然应道
李昙略带揶揄的说道:“让舅老爷睡个好觉吧!”
(现在的汉国和唐国的王后都是夏国皇帝的族妹。)
众人听罢,会心一笑。
暮色渐浓,四野一片宁静,一只穿云箭在左大营的上空炸裂开来。黑夜如同一张大网,把地平线收拢了起来,网口就在西北七十里处的衔龙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