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大半年没见了。”夏侯公子先入为主。
我点点头，一共见过三次面，最后一次是在华山绝顶。
夏侯公子说：“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听到这句时，我突然有了一种摇头的欲望，但我努力抑制住了。我又点点头，顺着说：“也许。”
“你们能不能放了我爹爹？”
唐璧瞅了我一眼，我瞅了郭小三一眼，郭小三又瞅了唐璧一眼，想了一会儿，三人都摇了摇头。
夏侯公子道：“要怎么样你才肯放了我爹爹？”
我冷漠地说：“交出白玉堂的骨殖，还有襄阳王造反的盟书。”
夏侯公子的齿间迸出三个字：“不可能。”
他接着说：“尽管我很欣赏白玉堂，但我做不到。他的骨殖安放在冲霄楼铜网阵中，我进不去。”
“你都进不去？”
“你高估我了，我至多只是个影子。”
“你就是襄阳王的影子？”
夏侯公子一定确定以及非常地肯定地说：“是。”
“襄阳王身材臃肿，而你……差别大了，不适合。”
“你看看烛光下自己的影子，忽高忽矮，忽胖忽瘦，忽高忽低。视角、光线、风向不同，影子就可以产生无穷的变化。但无论影子如何变化，本尊只有一个。所以，本尊和影子一不一样并不是斟酌的焦点。”
唐璧问：“那什么是焦点？”
“场合。在哪种场合该本体出现，还是影子出现，才是最需要考虑的。”
“你身为襄阳王的影子，从来没有本体的身份进过冲霄楼的主楼吗？”
夏侯公子淡淡道：“从来没有。”
“那么，太师一定有办法。”我朝太师看，唐璧的虹刺马上加了一把劲。太师哼哼地说：“别逼老夫，老夫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唐璧冷笑道：“哦，那你就领教一下唐门的虹刺吧。”
夏侯公子道：“慢！他不说，我说。”
“吾儿，你不要着了他们的道……”顾太师急切阻止，但唐璧先阻止了他。
夏侯公子漠然地看了太师一眼，怆然道：“在京城的时候。爹爹你一直把我当做跟皇上讨价还价的筹码。到了襄阳，你又让我做襄阳王的影子。你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我虽然是个病入膏肓的人，可我也不愿意一辈子的命运操控在别人的手上。”
顾太师怔住了，呆了少顷，才缓缓道：“爹爹也算是别人么？”
“爹爹自然不是别人，可是你却让我觉得很陌生。”夏侯闭上眼，眼角淌出一滴清泪。落寞与愁苦，再加上满脸的疲倦，夏侯的杀气如今感觉不到了。
“我帮不了你们什么，但可以告诉你们破解冲霄楼机关秘道的方法。”
哦，能得到破解之法也算是物有所值，到时候自己搞掂就可以了。
“你说……”
“要破冲霄楼，得去找一个叫俞妃红⒃的人。”
“俞妃红又是谁？”
夏侯公子微微蹙眉：“这我也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
太师却嚷道：“吾儿，你把秘密告诉他们，到时候我们就会功亏一篑的。”
唐璧轻叱道：“不要多说话。”她把虹刺又往上架了架，顾太师的头自然就要抬一抬。抬到某个角度的时候，说话也就不顺畅了。顾太师的肺此刻一定气炸了。
夏侯公子道：“爹爹，我的良心被你们的手捂得太久了，就放开一次，让我的良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我忖度着夏侯公子的话，他说的似乎是真的，又不敢完全相信他。虽然他不像个骗子，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你知道的不少也不多，刚刚好，或许是你分寸把握得很好，既不让我们知道的太多也不让我们一无所知。”
夏侯公子只是一哂，那么淡淡：“你不相信我，你以为那是诱饵。”
我没有言语，实际上已经默认。
夏侯公子忧郁地眯起眼：“你为什么不否认？
“我为什么要否认？”
“因为你的计划还没有完成。”
“我的计划？其实我没什么计划，即使有，也不重要。”
“哦，什么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我凭什么要在乎这些。”
“因为你没有拿到你要的东西，那些东西对你……”夏侯公子顿了顿，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郭小三和唐璧，“对你们很重要，不然你们根本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来探冲霄楼，不是么？”
其实他只说对了一半，只是对我很重要。至于唐璧和郭小三，我隐约感觉唐璧是为我而来，想到这儿，心底升起温馨的暖意，我不自觉地笑了。
夏侯公子看到我笑，以为我们好说话了：“现在，可以放了我爹爹么？”
唐璧道：“还不行，我们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杀我们？”
夏侯公子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令人不可小觑的力量，声音肃穆：“我可以保证，我不会杀你们。”
我注视着他：“我有时候问自己，到底该不该相信你。现在，我有答案了。”
夏侯公子轩眉一动：“哦？”
我说：“我放了太师，而你不会杀我们。这样想实在荒唐。”
夏侯公子低声喃喃道：“看来作为太师之子的我，很难取信于人。这是我的悲哀，也是命运的无情。阴谋与残杀都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已经厌倦了作为别人的影子而存在，这种日子甚至不如花神庙……”他的目光无比萧索，像一个对生活毫无眷恋的人有了轻生的念头。
他的声音渐渐起了变化：“我要做回我自己。”
夏侯公子的身体语言比他的话更容易理解。他的腰呈现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他的脚一踏地板，地板上一块木板掀起，一把离谱的刀从里面弹射而出，没有声音。
唐璧失声道：“言而无信，话还没捂热呢就反悔了。”夏侯公子飞身掠起的同时，用十分微妙的指法点倒了离他最近的郭小三。郭小三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就趴下了。
一道沉稳凌厉的刀刃破空之声逼来。我肩膀一沉，便闪电般地侧身闪避。他身形一动，我的腕脉便是微微一痛，已被刀气掠中。好快的刀，好强的气。
夏侯公子的手纤秀得似乎没有把子力气，却把一柄厚脊薄刃长达七尺的直刀使得得心应手。
夏侯，倾倒京师的夏侯，你的刀法真如传闻的那样厉害么？万寿山一役之后，你的武功当真修炼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紧接着，他又是一刀砍落。
面对夏侯公子疾砍而落的刀，我只有退让。刀没有砍中，但刀气已经击散了我的发束。头发披覆在脸上，我透过发梢的间隙虎视他。目光中虽然有几分狠戾，却一点也唬不住他。
夏侯公子横转直刀，刀光映照他苍白的脸，使整柄刀充盈着贫血的征兆。它渴望噬血吗？直刀的刀刃没有弧度，刀脊也是一条直线。这是有名的唐直刀，据说用这样刀一击砍穿一层三寸厚的铠甲是没有问题的。
夏侯公子没有出第三刀，而是说：“你为什么不敢正面交锋，总是躲躲藏藏？”
我故作自信地说：“有句民谚说得好，最好的防御是躲在射程之外。”
——不远不近，就在你能力之外。
“你很聪明，也很天真。”
“惹不起我还躲得起。”
“你躲不起，因为你避无可避。”夏侯公子的语气很坚决，“我要向你证明一点，我的刀不输给任何人。而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
窗棂结网的蜘蛛仿佛感受到危险的迫近，屁股诞生的蛛丝越来越长，然后靠着秋夕日沉扬起的风，送它去别处。它不知道别处的险恶，因为我已被罩在刀光之中，整间屋已被罩在刀光之中。
大刀在他手上很灵巧，好像闺房女子摆弄绣花针一样轻车熟路。刀刃的缺口与风和鸣，让人想起浩荡的陕西的秦腔和嵩山少林寺的罄声。凛冽的刀气刮得我脸生疼，让我的呼吸变得凌乱。
白玉堂曾经面对这把怪异的刀，厉经沧桑的刀。它现在的主人竟如此年轻，而且从容不迫地舞动着它，简直就是一种艺术。
我双手捧刀——水南宫⒄赠给我的金错刀⒅：“金错呀金错，今天就用我的血来祭奠你吧。”我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不由举刀格挡。
终于的终于，我被夏侯的傲气和杀气激活了。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自白玉堂离开我以后就未能领略得到。
夏侯公子的眼中涌起复杂的神色。
“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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⒃俞妃红：五名妓之一，曾委身杨悲秋，合谋扑杀坚强公子。后因利益纠葛与杨悲秋分道扬镳。
⒄水南宫：五名妓之一，晚俞妃红十六年出生，定居长安，与顾连城有过一段暧昧史（参见《坚强的公子》）。
⒅金错刀：得名自“一刀平武，金德错之”，原是一对，号“金错银妆”，江湖人谓之刀中雄者。不过，武林一直盛传，双刀乃是名剑山庄第十代庄主为纪念古铁匠的诞辰，将碧玉刀回炉再造所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