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回合之后,杨柏之中了楚三孤一剑,但他的梨花枪挑了月蝉。
我看了看手。手中无刀。
于是我看到了地上金光闪闪的一把刀。
金银错之,一刀平武。
杨柏之的枪头被我一刀斩断。楚三孤一剑袭来,亦被我格开。
“少杀一人,于苍生有幸。”我劝他们。
他们却异口同声地说:“有时候少杀一人,却会贻祸武林。”
“都别吵,听他说什么?”王十三指着百晓生。
楚三孤也对自己的身世开始有了兴趣:“老师,我真得是坚强公子的……”
面对我们的诘问,百晓生似乎反悔了,他说了一句哲学意味相当浓的话。
“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
这是著名的悖论。
既然知道一无所知,那就不是一无所知。如果一无所知,也就不该知道自己一无所知。
“那你还敢指天发誓?”
“因为这是一个人告诉我的,而这个人我绝对信任。”
“是什么人能让你如此信任,以至于连原因都不问。”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说!”
一人萧然,踏着东方的鱼肚白而来。他的影子才一出现,王十三的脸上登时显出一丝喜色,而百晓生的反应正与王十三相反。
人间已无李寻欢,人间惟有司勋李。他就是李杜。
李杜对百晓生说:“我应该在华山绝顶杀了你的。”[35]
百晓生冷笑:“可你没有。因为当时你也想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所以你不会杀了我。”
“不错,你的确很能洞悉人的内心。我是很想知道结局,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
“那么,你是不是有了决定?”
“还没有……”
“你是不是挣扎于将我就地正法还是走司法程序?”
李杜没有否认,他淡淡一笑说:“有人说,百晓生的无所不知是因为他太聪明了。”
百晓生也笑了,他笑得有些牵强。
“你杀了我不觉得遗憾么?”
“遗憾?”
“是的,你从来没有遗憾过吗?”
“不,反而因为你活着,我曾经遗憾过无数次。”
“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谁给你树碑立传,谁给你谱写传奇。你李门四代的英雄事迹,岂非就此埋没?”
李杜面容凝重地瞅着百晓生,一言不发。
百晓生也瞅着他,继续敲打:“我见过一种虫子……那种虫子是一种非常灵活易变的生物,它们利用假足进行最原始的运动。遇到恶劣环境时,就会变成圆形的囊。当环境适宜时,囊就会裂开,重新变成虫。”
我有些一知半解,但大体上已猜出百晓生的意思。道德上没有牵挂的人实在太多,内心只忠于自己,看别人的眼色亦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谋略。
“人就跟那种虫子一样……”
“我不是虫子!”李杜不留情面地回绝了,“也不懂得通融,更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我除了会飞刀绝技,本质上是一个文人。”
百晓生道:“难道我不是吗?既然都是文人,彼此又何必互相看轻。”
李杜道:“你也知道文人相轻,就不能怪我看不起你。你做的那些事儿我实在看不下去。”
百晓生反诘:“我做过什么?”
李杜道:“你挑唆楚三孤对付他的授业恩师丹珍子。然后,你又授意他偷袭武当紫阳真人,再杀害少林方丈无相大师,想藉此挑起武林纷争……”
“我没有想挑起什么纷争……”百晓生辩解,“这都是他自愿做的……”
“自愿?是你告诉他,身系血海深仇,而那些人都是他的仇家。但是你又不告诉他,他的生身父亲是坚强公子,你骗他,利用他……”
“胡说八道。”
“是,你只是想让不臣服君山的势力互相残杀,待其两败俱伤之际再由君山出面收拾,从此君山江湖一统。”
“我又不是君山的人,凭什么要帮君山铲除异己。”
“因为你真正想帮的是襄阳王,你是想利用强大的君山牵制朝廷,以此放低对襄阳王的警惕之心。”
“这于理不通,襄阳王与当今皇上是父子,再怎么争权夺利,那也是皇家内部的事。”
“据我的线报,襄阳王纠合叛党所订立的盟书可是由你亲自执笔的……”
“襄阳王为此付了一笔可观的润笔费,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就得死心塌地帮助他,为他鞠躬尽瘁?我没有那么伟大。”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伟大。但一直想做伟大的事。你不助君山,又不助襄阳王,难道你站在朝廷的一边?”
“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我百晓生就会吗?”
“你谁都不帮,却又事事作梗……真是令人费解。”
“我不是政治家,但我关心政治;我不是侠客,但我仰慕他们;我也不是阴谋家,确切地说,很多人的阴谋都在我掌握之中,他们的筹划都绕不过我的一二三四。这其中就有襄阳王,有萧老生,有司马道德,也有当今的天子,还有蛮夷的西夏,我选择在恰当的时候在他们的阴谋体系中打入一个楔子,或阻碍,或加速,或变革,这些所有的或然因素加起来,就成为我棋局中的必然。”
“你想要天下大乱?”
“大乱后有大治。我是引导变革力量的先知。最终的目的还是和平。”
“我没有想到你会对自己高估到这种地步,你只是一介名流,并不是神。”
“所谓的神,是我们信念捏造出来的假象。所谓神的万人景仰,也是从人做起的。如果成功了,我的故事会化作历史的遗迹永远流传下去。”
“我曾经愚钝地以为,历史是史官们秉笔直书的结果。后来才知道,历史由胜利者书写的。”李杜娓娓道来,“百晓生,如果你能成为胜利者,我很乐意让你为我立传。”
百晓生此时不顾伤势,有些激动地说:“胜利最终会属于我。”
李杜负手而立:“胜利不会属于你,你大概只能在你的小说里意淫了。你现在醒悟还不为迟晚,收手吧,接受刑律的制裁。”
“刑律?刑律是人定的,就像这腐朽的制度一样,充满了局限性……”
“你不是逢人便说谁都不能凌驾于规则之上吗,包括天子。怎么你想超越天朝的刑律,破坏江湖的规矩?”
百晓生一怔,面皮紫涨,狠狠地说:“对,我要超越,我要凌驾其上。荒唐的时代,虚伪的规则……到了需要变革的时候了。”
“想超越规则,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你上位,成为制定者,一种是你被罚出场,沦为牺牲者。”李杜语重心长地规劝道,“坚强公子没有到你这么疯狂的地步,他只是想在规则之内实践自己的理想,可是当遇到困难,追随他的人就叛变了他,随之而来的即是覆灭了。”
“坚强公子之所以失败,并不是关键时刻叛徒的出卖,而是他的变革所牵涉的范围太广,志气太锐,包揽太多,举措太大,触及的利益阶层太广泛,排挤忌反者盈街塞巷,以至同志太孤,撼动不了磐石之宗的王朝,不免有孤立之败。”
“古语有云,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你……”
“我不一样的……”
李杜忽然道:“你读过《左传》麽?”
百晓生被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不由一怔:“读过……你想说什么?”
“《左传》里有一句话,用在你身上挺合适。”
“什么话?”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百晓生微微皱眉,他也只是犹豫了片刻,然后旋即下了决心。这个决心害了他。他纵身跃起,紧紧攀上院墙,像一只壁虎嗖嗖地往外爬。
以他的身手飞檐走壁应该是没问题的。他爬的很快,但还不够快。
因为飞刀,他快不过飞刀。
飞刀还未在手,飞刀的精神已在。李杜的刀锋中隐透出一股气势,是不是杀气不便确认,但却比杀气更令人胆怯。
心念电转,飞刀已发出。
刀没有插入咽喉。
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是如何出手的。
有一部分有天份的人学会了,成了下一个小李飞刀。还有一部分人只会模仿,摆一摆耍酷的姿势,他们的眉宇间无一例外矫揉造作,命运给他们的奖励是只能成为粉丝。
锋利的刀刃斫在百晓生的一只手上,鲜血四溅。百晓生发出凄厉的嚎叫,这只手已经被死死地钉在石壁上。他想用另一只手去拔刀,可惜他想得也不够快。
第二声嚎叫随之而来。
李杜这两刀颇绍祖风。例不虚发。
百晓生被钉在院墙之上。
“你不知道小李飞刀一向很快吗?”
“我果然一无所知。”
百晓生一生阅人无数,最后才认识了自己。
这是他给自己安排的结局吗?
----------------------------------------------------------------------
[35]华山之巅,李杜奉朝廷之命诛杀百晓生。百晓生道出襄阳王谋反之秘,得保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