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晓生讷讷无言。
他自命史家，替风流名士树碑立传，搜罗大小人物的奇闻逸事，炮制武术界的“三坟五典”，打造江湖盛世的百宋千元。最大的诱惑，也可以说是痛苦，是不自觉地把自己放置到其中，设身处地替古人担忧，替后人惋惜，明明知道历史不容假设，却忍不住设计一条条无法证明的路径。
“我的故事是一种假想，为了让假想逼真，我策划了若干小概率事件。”
百晓生是一个典型，他的弟弟天意是另一个典型。他们可以唱双簧互为状摹，也可以你中有我无间道。百晓生制兵器谱严守客观，天意为了银子可以篡改次序。以名牟利，惠及的是百晓生；以利损名，伤害的也是百晓生。尽管干坏事的都是天意，但是百晓生本人并没有严禁此事，顶格的就是发表几个声明不痛不痒地谴责一下。可以论定，百晓生也参与了坐地分赃，只是他不像天意是个纯粹的逐利者，他还顾忌他的隐形资产会不会因此受损，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做下三滥的事，最多默认。所以，他表里不一，既要沽名钓誉，又要养家糊口。恶人只好让天意来做，自己退居幕后。天意也乐意做，两个人之间达成了默契。
楚三孤道：“老师，你真做了！”
百晓生似是而非地回答：“寒窗苦读给了我朦胧的前程，现实的黑暗却成了拦路虎。靠读书出人头地，是没有指望的。在当今这个社会，做什么都讲求关系。”
我说：“所以呢？”
百晓生道：“纸上的世界有对强者的尊崇，也有弱者的屈辱。所以我只有回到历史中去塑造那些引以为傲的功绩。”
我以为楚三孤会对百晓生的所作所为不齿，结果正相反，学生捧起了老师的臭脚。
楚三孤道：“老师，谢谢你让我到达了我从未想染指的高度。”
百晓生眼里闪出了泪花：“如果兵器谱不是十年才重排一次，我早就把你排在第一位了。”
“为什么要暌违十年这么久？如今新人辈出，每年一次不是更加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吗，或者搞个双黄蛋，来个并列什么的？”
兵器谱在武林中的影响力非同小可，多少人为了区区一个前一个后而争斗不已。为了名次，很多后进青年因此丧命。更有甚者操纵黑恶势力对兵器谱上的正义侠士妄加屠戮，藉此挑起江湖纷争好从中渔利。维护武林界的秩序的重要性远远大过论资排辈。
无论兵器谱上的人或死或残，只要十年的轮回未到，都不会改变他在兵器谱中的位置。
对此，百晓生的解释是：“稳定。稳定压倒一切。”但他的死却显得很突兀，在骗我自杀的企图未遂之后，百晓生自绝身死。
楚三孤看着自己的老师惨死，终于恸哭失声。有史以来，第一次听到他哭。他至始至终没有吐露半个字，任风吹干面颊的热泪。
王十三道：“为什么不杀了他？”
李杜说：“原谅可以让我们变得更伟大。”
王十三诧异：“原谅？”
“我要让他遭受被所有人愚弄的命运，孤单、贫穷、饥饿、牙齿掉光到终老，只能依靠回忆去忘记你那没有价值的生命。”李杜说话的时候没有目露凶光，然而内容超越了一切凶狠。
路到绝处看生面，人到后来看下场。
风霜满路，枯叶飘零。楚三孤驮着百晓生的尸体在寒意袭人的风中散落鬓发。晨曦里一老一少投下沉重的背影，血色朦胧……
司马道德抱起司空绣，像丧家之犬般发足狂奔。看来躺了这么久，他的气力也恢复了不少。紧接着，发觉司马道德溜走的杨柏之便追了上去。
王十三与李杜对视了一眼，也各自拔步。
我杵在原地不动。
水南宫说：“你不去吗？”
“我怕你出事。”我说的是心里话。虽然我跟水南宫只有过一夜情，但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少有些情分的。
“我能有什么事？这里是满地的死人，我能做的就是把他们埋了，替他们超度……”水南宫语含悲声。
我不无担忧地看着水南宫，她受了如此多的打击，精神应该几乎崩溃，此时却挤出一副想得开的样子……我怕她是故意支开我，自寻短见。
“你走吧，让我安静一会儿。”水南宫的话淡得像没有放味精的青菜豆腐，可是睫毛上却隐隐有了泪珠儿，眼神也有些游离。
我更不放心了，逗留不走。
“求求你，让我安静一会儿，我不想哭的时候被别人看到，给我一点尊严……”水南宫眼噙着热泪，黛眉微蹙，给我下了逐客令。
我说：“你保重。”末了，又添了一句：“别忘了，你还有个弟弟。”
水南宫的娇躯一震，泪像荷叶边缘的露水滚落下来。无法遏制。
说完，我就向祠堂外走去。绕过神像的时候被一个人绊了一下。我一看，是至尊玉，就揶揄他说：“怎么，还没方便完？”我想像着至尊玉该如何面红耳赤，又是怎样的不知所措，惭愧要钻入地下呢。但至尊玉没有像我所想的那样，而是应声而倒。
我推了推他，拨正他的脸庞，他的嘴角和颌下一滩白沫，腥臭味。我试了试他的鼻息，没有进气也没有出气。
他死了。我看了看远处千疮百孔的顾连城，心下说，这回至尊玉恐怕真死了。可是死的又岂止至尊玉呢？
我想好了，等关照完司马道德，完成对向卧龙的承诺，我就回到湘妃祠，一来接水南宫，真不想她有三长两短，二来好生安葬骆半仙，毕竟他是我的好友。
我顺着他们的脚步声，一路赶了过去。
※※※
轩辕台。
功德林。
我奋力追上了司马道德他们，却没有见到追赶司马道德的杨柏之。我明明看到他追击司马道德，为何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不会又有什么阴谋吧。我暗忖道。
司马道德放下了司空绣。
司空绣道：“为什么停下来？司马哥，他们可就在后面。”
司马道德长叹道：“不必了，这里就是我的归宿。”
李杜和王十三各自向前一步。他们平行站定，二人之间相距三步左右。
司马道德并未发觉身后的李杜和王十三在迫近。不，他已不在意，就像李杜和王十三也不在意我一样。
他们认为我的存在于事是毫无影响的。
“像风一样来，像露水一样走。这不是我所期待的。人活着总要留下些痕迹。”没想到司马这么有诗意。
李杜道：“你留下痕迹，别人却要流血。”
“我只不过是持剑经商，掠夺被别人掠夺过的东西，这世道，弱肉强食，你不取便为他人所袭取。落后就要挨打，要想不挨打就只有去打别人。”
我突然想起了易倾河曾经说过的“持剑经商”，可是他没能长命，于是说：“你这是强盗逻辑，就算诛尽寇仇，无敌于天下，这般形影相吊，又有什么意思？”
司马道德意冷心灰，凶焰尽消，阖目默立片刻。
“小兄弟，你站在他们一边……”
“我是说句公道话。”
“世上公道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司马道德猛地向天空向发出一连串的长笑，声音之巨仿佛洞庭湖的波涛。
他是陌路上行走的神思者。尽管他才年近不惑，可是心却已花甲。他老了。
司空绣惊惧地对司马道德说：“司马哥，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大不了认输……”
司马道德止住笑声，对着司空绣无比怆然道：“小萧曾经说过，一个身在江湖的人，往往看得透生死，却看不透输赢。因为身在江湖。”
我怎么都觉得听着这句话耳熟。哎，想起来了，我的盟兄白玉堂也说过此类的壮语，不知道是萧老生剽窃了白玉堂的名言，还是白玉堂抄袭了萧老生的原话，然后就听到了司马道德对天的咆哮。
“文武之道，到此为止！”
他没要李杜和王十三动手对付他，自绝当场。他死前的小动作是挥剑砍柱，像极了古代的一位亡国之君。我不知道他从何而得的剑，或是从死人堆里拣来的，而他临死前的吁求也像极了史书的绝笔，他的声音震耳但不发聩。所以，尽管他咆哮到心魄俱夺，也没有撼动功德林半分。
后来，他说的八个字被当成了警世的训词，刻在了功德林最大的石柱上。
司空绣在司马道德死后就要横剑自刎，被我一个箭步冲过去阻止了。她捶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