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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林中君子,有心来觅湘妃

湘妃祠的神像中竟然别有洞天,洞天之中竟然有我想要找的人。

王十三临终前没有遗言,却给我诠释了一个道理——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感情会变,生活会变,机遇会变……形势在变,利益在变,盟友的性质也在变,谁忠于谁,谁守护谁,没有统一的基准。影子只是其中一个代表。任何人的影子都会变化,所以,无所谓谁是谁的影子。当然,也无所谓谁是谁的谁。

曾经听杨悲秋讲过一个故事,很有启发——沙漠里经常有旅人问世代居住在沙漠的原住民,沙丘那边是什么?

原住民答,是沙丘,没什么特别。

但是旅人不会相信,或者不愿相信,他一定会拉着自己的骆驼走过一个个沙丘,一遍遍地求证,直到看见他想要的绿洲。也许,此生他看不到绿洲,就会渴死在沙漠里——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回首过去,人们会觉得以前更好。同样,不试试是不会甘心的。

故事还有下文。原住民问旅人,你觉得这样冒险值得吗?

旅人说,值不值得要看用什么来衡量?痛快就好。不管是爱、杀戮还是接受,痛快就好。

这是我和你的分别。原住民对旅人举了举手中的馒头,一个馒头的分别。

旅人笑了,你只要活在现在,而我,已把生命赌在将来。

拒绝改变的是庸才,有些精明之人宁可抱残守缺,也不会去进行一些改变来赌博一下明天。

我站了起来,一定要试一试。我的生命也一样渴望将来。

既然有将来,干嘛要放弃希望。

希望就在下方。

我并不知道湘妃祠的地下通道在哪里。要想了解,还是要问向卧龙,我只好猛掐他的人中,一直掐到紫了,他才懵懂地醒过来。

“喂,喂,在什么地下?”

向卧龙哼哼唧唧地说:“娥皇、女英的神像……”又晕过去了。

我走到娥皇、女英的两位神仙姐姐的塑像旁,围着神像基座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特殊的地方。

娥皇、女英一脸肃穆地望着前方,对我没有任何暗示。

我有些焦躁,一把撸翻了烛台和香炉。香灰洒得满地都是。香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神奇地形成了一条纹路。

一个箭头的标志。

这是命运的定向之旅,是神的指引吗?

我顺着箭头指示的方向进行探索,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蒲团周围一尺见方的条砖上,匍匐着一些文字。模糊的文字。

我用衣袖擦了擦,越擦越模糊,只好加了点唾沫。

“漂亮的脸蛋长不出大米。”我逐字逐句地读着,读完睁着眼睛茫然了片刻,对着娥皇、女英这种传统的贤内助充满了敬重。

有的时候,一些庙堂里的高人在圆寂时会留下一些艰深晦涩的偈语般的句子,人们穷其半生也未必能弄清楚个中含义,让人似懂非懂似通非通的,后人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叫故弄玄虚。而湘妃祠里的这句就说得很直白,又发人深省。

勤劳的一双手的确是什么都买不来的,却能用它堂堂正正地买来你想要的东西。可惜这金科玉律在时下梨园子弟大红大紫、“人美一切美”的风气横行下已经彻底过气。我在条砖上敲击着,尝试着能触碰到机关,但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也就是说,机关与它无关。

那么,与什么有关呢?

我的眼神与思绪一起飘转不停,最后还是瞅向了娥皇、女英。既然二位是神,干脆再多给一些暗示。吝啬的神仙是很难聚敛香客的人气的。

娥皇和女英的脸谱一成不变,但是我看她们的眼光却发生了变化。

漂亮的脸蛋……她们很漂亮,但是她们却是靠贤惠与睿智获得了舜的青睐,从而青史留名,得到历朝历代民间或官方的赞赏。她们不像司空绣,不像柳鸢,也不像浴红衣,不同于我遇到的任何女人。我不拿她们与杨爱作比较,是因为杨爱生得并不美,但是我爱杨爱的气息,就像我不拿她们和唐璧比划,同样的原因,但不同的是我爱唐璧的性格。

司空绣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诱人的魅力。浴红衣仅仅惊鸿一瞥,就可能深深要了人的性命。柳鸢色艺双绝,只可惜长期处在俗气的环境中,人格品调不知不觉也有一些矮化。当一个人美到这三人的地步,智慧与人品都是些累赘。可是她们三个却不及娥皇、女英绵长。

娥皇、女英的美是与岁月同在的,她们也一样生得眉目疏朗,花容月貌,但她们却不是像司空绣、浴红衣那样美得让人无心睡眠,而是让你可以甜蜜地进入梦乡,并且在第二天早晨醒来,精神振奋地去做比儿女情长更加伟大的事。她们是那种让男人依赖而不沉沦于温柔乡的女人。如果把浴红衣、司空绣比做温谷中的罂粟,那么娥皇、女英就是在尘寰静立的空谷幽兰。

这里我还要顺便提一下水南宫,我不爱她,我只是有些牵挂她。我和她在一起,没有过感情的升华,好像是为达成某种目的的拉锯。她的心可能是一块润玉,看上去暧昧温暖,提起来却是凉的。她是我认识的所有女性中最具烟火气息的女子。

这一点,娥皇、女英也有。

我反复念叨条砖上的字句。对了,脸蛋上长不出大米,意思是说要靠勤劳朴实的双手。娥皇、女英的手既不像翘着兰花指,也不似在拈花,就是随意地掸在衣袂飘带上,漫不经心的。

一些看似好像漫不经心的地方恰恰就是特别设计的地方。如陌上花开,明光晓映,得之则生。

我跃上高台,捉住了她们的手,这有些亵神。可是机关真的就在这里,我的手掌感到微微一震,娥皇、女英的塑像缓缓分开,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绽放了一样,花瓣张开……光亮透了进去,一阵猛烈的空气流动,喔,有风来仪。

花里神仙,无意偏逢蜀客。

林中君子,有心来觅湘妃。

※※※

皇甫二十四只穿了一条犊鼻裤,躺在钟乳石围成的天然浴盆里洗澡。洗澡的水来自寒潭之中。而寒潭,据我的考察,就是一个天然的下水沟。

田蓑衣并不同他在一起。

皇甫洗澡的时候还唱着歌。唱腔很沙哑,像患了伤风的犬吠。

“侠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他唱得最多的就是这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恨读书人?但是负心多是读书人的论断我还是比较同意的。

幸好我不是科班出身的书生,我不过在煤坑里念了两年“私塾”,识俩字儿,要把我说成是读书人或者知识分子还真够牵强。

皇甫二十四没有敌视我,一来相识,二来大概也看出来我不是个根红苗正的读书种子。他的眸子淡得很,对我的到来不欢迎不抗拒也不表态。

我嘴上很大度地问好,心里却敲开了小鼓。

这个皇甫,一点也不像被人幽禁的样子,他神秘地出现在院中,又神秘地消失,肯定知道了机关秘道。不过,他到底在此意欲何为?白玉堂的骨殖在不在他的手里?

“老前辈,我是来取……”

“你要的是这个吧。”皇甫二十四从“澡盆”里起身,用一块破布围了下半身,然后在钟乳石的后面取出绸布包裹着的物件,很爽地托在手上。

我注目良久,确定是白玉堂的骨殖:“是的。”

“你还没有打开看,就说是的?”

“我感觉得出来。”

“感觉?好,你知道谁杀了白玉堂?”皇甫二十四站在“澡盆”里半裸着身子谈论白玉堂的死,让我觉得有些不恭。

我曾设想过无数次白玉堂死的场景,但每次眼前一出现公孙先生叙说的血腥一幕,鼻子总忍不住一酸。流泪,对于一个大男人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在皇甫二十四抛出这个问题时,我的反应很委婉。

“他是因为闯冲霄楼,中了机关埋伏。”

“不,那只是结果,你知道他为什么闯冲霄楼?”

“盗取盟书。”

“那么,是谁告诉白玉堂盟书在冲霄楼的呢?”

“这……”我回答不上来了,只好问,“是谁?”

皇甫二十四敛容不语。我见他忽又冷若冰霜,眼色阴郁,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快。

“是柳鸢。”迥异于皇甫二十四的沙哑苍凉的调子,这一声要年轻许多,也澄碧许多。这一声来自我的背后。

背后有人,我一惊,立马转身,同时做好了格斗的准备。

那个人对我的反应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仿佛我在小题大做。

杨柏之!居然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有些意外,“这实在毫无道理。”

杨柏之似乎没有听清我的上半句,却接了我的下半句。

“据我所知,白玉堂从来没有喜欢过柳鸢,而柳鸢却倾心于他。”

“那又怎么样?”

“他与京四郎的决斗只是为了输赢,并不是为了女人。”

“你也知道?”

“柳鸢在白玉堂相处了一段日子慢慢发现了这一点。”

“你是说柳鸢因爱生恨……”

近距离发现杨柏之是个挺爱干净的人,牙齿上有牙粉摩擦过的痕迹,衣服上带着皂角的清香。

“我只知道,柳鸢是自杀的。”

“不是襄阳王杀了她?”

“不是。”

“你的意思是柳鸢害死了……”

“我没这样的意思,或许柳鸢也只是被人利用。”

“要说利用,只有襄阳王利用她。”

杨柏之轻轻一哂,并不同意我的看法:“柳鸢一介女流,只谙歌舞乐器,她又如何会关心这些事?”

我刚想揪出曹紫柔的例子来反驳他的说法,没想到杨柏之抢先一步。

“关于盟书,都是曹紫柔告诉她的。”

我不服气地说:“曹紫柔不也是一介女流……”

“但是她现在亦是皇妃……”

的确,曹紫柔如今是名副其实的曹妃了。

“她知道,那么皇上也知道了?”

“按照常理来说,深宫内院能知道的消息皇上没理由不知道……”

皇甫二十四始道:“未必,要是皇帝老儿什么都知道的话,没理由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要反他,也不必三番四次地派人去襄阳查什么实情了。”

说得是。而今司马道德殒命,百晓生横死,皇帝老儿以为自己可以高枕,生活开始奢侈放纵,脾气也长了,不但杀原配皇后,连贤相良将也逼死了。不想得意之际忽然风传儿子要反他,可真是应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话了。要是把襄阳王给灭了,本族同宗里还真连个看摊的人都找不到了,他能不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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