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小崔灌了一口读心酒。虽然感觉有点暴殄天物，但总算证实了小崔说的是实话。读心酒是一种让人说实话的酒。
小崔也只是得到明月楼主指点一二，算不上高徒。越是武功低微者，越迷信武术；越是武功高强者，对武术越是节制。小崔正属于迷信的阶段。
我让小崔上了点小菜。
当四个人都坐下来对酒当歌的时候，我也只是虚于应承，没有真喝。不管活多少年，总有我不相见的人，也就有我不想说的话。我是喜欢把一些小秘密烂在肚子里的人。所以，我还是保留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吧。
这比起狄希来，还不够磊落。
他浅尝一杯，就风趣地讲起了他跟张邋遢的糗事。尝第二杯，少林无穷大师不得不说的俗事也被他抖搂出来。第三杯，说起了与鸡鸣寺定贤师太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第四杯，他谈到诸葛笔，说他虚有其表乌有其里，沉雄阴鸷……
只是他的故事还未讲完，本来在动的人，忽然全都静止。绝对静止。就连身体里的体液，也仿佛停顿。
蒙面人，一个与小崔的打扮几乎雷同的蒙面人。悄无声息移至我们的身边。
什么人的武功这么高，居然让我们没有丝毫察觉。
我怯生生地对西门吹牛道：“西门吹牛，你又搞什么鬼呀。”
西门吹牛冷汗也下来了：“没有，这次真不关我的事。”
小崔也连忙撇清道：“也不关我的事。”
蒙面人二话不说，双臂暴长，像长臂猿似的抓住了狄希，然后用铁钳一样的手拧住了狄希的琵琶骨，同时拇指扣在食指上，突出食指的第二骨节，风驰电掣般奔着狄希的太阳穴击出。这一招好像是伤心七绝手中一绝，凤眼拳。凤眼拳这种拳法是拇指与食指扣成凤眼状，以食指的骨节击人。要想练成，前后也须得下四五年苦功。
蒙面人的伤心七绝手狠辣异常，我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应该是狄希的颅骨。
我心底蓦地惊呼，不好，狄希要没命了。手指倏地探出，抓向蒙面人的面门，幻想着能够吓唬他一下。蒙面人并没有退让，他左脚微撤，右腿探出，扫我的足踝。我变抓为拳，双臂形成一个工“字”，打出的这一拳招沉力猛，风声鹤唳，先声已夺人。雄阔海的拳锋也能从这里找到出处。
蒙面人右掌托住来拳，做了一个“盘古开天”的姿势，将千斤之力尽数卸去。欺身绕到我的身后，我看也不看，飞起一脚，向后斜踢。蒙面人微微一偏，反手扣住了我的脚踝。我往回收，他的手就像铁铸的一般，我抽也抽不回来。再踢，进也不能更进一步。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一只浸淫了十年穿墙孔的铁手，被它擒住，想保存脚腕已算幸运，要挣脱就是痴心妄想了。
我竖起二指，插他双目。心想，你就是把全身都包起来，眼睛总要露在外面吧。
蒙面人怒哼一声，手底运劲，我不由痛得抿嘴蹙眉。他左手一抡，我便被移开一丈，失了准星，右手一掌推出，直奔小腹而来，我赶紧收腹躬身，哪知他变推为抓，闪电般拿住了我的手腕。我用劲一挣，他的手如钢铁，反而更紧。
我心里骂，西门吹牛，你他妈就在那袖手旁观吗？
西门吹牛和小崔像呆鹅一般看着。小崔想要救我，被我用眼神止住，他退到柜台后面，拿酒坛子当掩体。
蒙面人把我贯力一提，甩到空中。
双手挥出，五指伸曲不定，骨节脆响，铮铮之声不绝。刹那间竟转换了了五六种手法，每一种都击打在我的要穴之上。
我再也坚持不住，就叫了出来。实在是痛断肝肠。
终于有一个人扑向了蒙面人，他用身体屏蔽了蒙面人的七绝手。
西门吹牛终于出手了么？
还是小崔？
都不是。
此时救我的人竟然是狄希。狄希拼着一条老命横切到蒙面人的面前，用他的肉体解救了我。
蒙面人的伤心七绝手全落到狄希的身上。
托狄希的福，我身不由主地从空中落了下来，眼前的人物一闪而逝，蒙面人以风雷之疾火速撤退。
小崔和西门吹牛这才反应过来，等到他们有所动作的时候，蒙面人已消失远了。我踉跄着爬到店外，足迹都寻不到一片，好俊的轻功。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几乎不能动弹。两条膀子和一条腿尽酥麻。
西门吹牛和小崔把我拖了回来。我看着躺倒在地上为我而死的狄希，他的眼珠子暴突出来，显得狰狞可怖。舌头也伸出嘴唇外，身子蜷曲地卧在地上，瞳孔渐渐放大。想不到赫赫有名的“千日醉”，竟落到个如此的下场。
我叫西门扒开狄希的衣服，他身上的穴道不是青就是紫，却没有半处流血，也没有撕裂的伤口。可以确认，这就是诸葛笔所说伤心七绝手施为的症候。
放眼天下，四肢健全而能使伤心七绝手的人非楚三孤莫属。
他难道还没有觉悟么？还在到处杀人？甚至倒退到蒙着脸杀人，连直面自己罪恶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百晓生的死看来没有让他觉悟，身世也没有给他光明，他更加堕落、暴戾和偏执了。
这个可恶的家伙，可恨，可杀呀。坚强公子活到今天，怕是也要给他活活气死。
从他杀完狄希就逃逸的行为分析，他只是来杀狄希。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狄希呢？百晓生和狄希并无怨仇，狄希也不是造成百晓生死亡的幕后推手啊。
狄希仅仅是一个会讲古的酒葫芦罢了。
我心中阵痛，虽说狄希与自己非亲非故，但狄希好歹救了自己一命，如今报恩竟也只能成为奢望了。
来世吧。我放下狄希。
狄希还能言语，嘴唇一翕一张，但是声音微弱，听不分清。人之将死……我趴到他的唇边，静心聆听。
“肉体的毁灭……去换……”狄希边说边咳嗽，声音愈来愈微弱，“……心灵、心灵追求的、的永生……”
我噙着泪，失魂落魄地看着狄希。
狄希颤抖的嘴唇慢慢冰凉。我握紧他的手，他的脉搏正在减弱，但他给我的心灵震撼正在加强。
“你知道蒙面人是谁吗，是谁要杀你吗？”
“他……是一个想不到的人……”
“快告诉我，他是谁？”
“我总是要死的……死在他的手上，就当做……一种宿命吧。”
“狄老，我帮你报仇呀……”
“报仇……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狄希的眼睛缓缓合上。
从此江湖少了一个刺客、一个绿林，一个风尘客，一个酒鬼。
也许有一天，渭水一岸的酒肆将会像雨后的竹笋日渐增多，并逐水而上直到长安。彼时会有一个新的酒肆诞生，青色酒旗裹挟的酒香溢满街道，令无数的行人驻足张望，官员、郎中、工匠、艺伎、士卒、才子们吆喝着千奇百怪的腔调，而脸上则千篇一律的红。
如果没有，江湖会从此阒寂么？
只有天知道。
※※※
寂寞县虽大，却装不下一张平静的酒桌。
狄希死在半仙阁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所能做的就是喝上一杯，再来一杯。
不是读心酒，而是忘情酒。太上忘情的确如同报恩一样是一种奢望。
我不喝竹叶青的理由是怕想起骆半仙，不饮五加皮是怕追忆乌蚕镇，不酌女贞陈绍是怕回念白玉堂，不尝读心酒不单是因为有些事不想说还因为我想留个纪念。
毕竟读心酒只剩小半坛了。
不知道是不是骆半仙一死，他的酒艺就失传了。
这新酿的忘情酒是越喝越忘不掉一些过往。
精神模糊的同时，记忆却清晰如昨。西门吹牛和小崔一前一后离开了，他们走的时候都带着歉疚的眼神。他们是因为没有救我而歉疚，还是因为狄希之死而耿耿于怀。我没有问，他们也没说。
西门吹牛打算去投军，这不是因为他志在报国，而是为了躲避襄阳王的追捕。小崔呢，本来志在做一个好伙计，现在被西门吹牛勾了勾魂，也想着博个功名，决定跟西门吹牛一道。
剩下我一个人和几个伙计，半仙阁生意清淡。
半个月来没有一个酒客上门。
寂寞时，我一个人在店外对影独酌。
烈酒如刀，直觉魂魄飞升，竟不知今夕何夕。柳绿春风，雪灿梨花，青葱的风景映衬春天的云霞。生活就像容器，把我们都包裹在其中。
时光如同酒液逃离了牙齿，坠入腹中，惆怅了好久。
东坡居士说得好，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抬首举目，只见月圆于轮。
我双眼迷离，已有三分薄醉。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明月昭昭，火树银花，这位兄台，相烦共饮几杯如何？”
闻其声，心骤然一紧。
我虚撇一眼，此人一副尊容给人的感觉就像淡淡的忧、淡淡的愁，微笑起来彬彬有礼，说不出的含蓄。
“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