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尘，你还俗好不好？”青璃背靠着寺院中央的桃花树，淡笑着看着面前英俊的帅和尚，问出了这个已经问过了一千三百八十四次的问题。
忘尘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璃儿，这样不好。”
他早已在青璃的反复要求之下，不再叫她“施主”，而是唤她的名字。
青璃喜欢他这样叫自己，每当听到那两个字，心里便会有种莫名的安稳和甜蜜感觉。
她轻轻地伸出手，掌心朝上，接住了一片随风飘落的桃花瓣。
“你总是这样……我不明白，那些清规戒律到底有什么好？你要这样小心翼翼地守着？我跟你讲那些红尘中的趣事时，你心里明明也是向往着的，为什么就是不肯跟着我一起下山，去见一见俗世的繁华呢？”青璃已经等了他十年，也引诱了他十年，如今，她的耐心已经渐渐消退了。
她想要有一个结果。
长伴青灯古佛的日子虽然也算不上糟糕，可是她终究还是希望他能够跟自己一起看人世间的繁华。
这十年来，她连修炼都开始懈怠了，心里想着的，全都是怎么样才能说服忘尘下山，跟自己过世俗中平凡人的日子。
成仙什么的，已经被她渐渐忘却了。
她现在只想跟忘尘在一起，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在俗世中做点小生意，再生养几个儿女……她可以不要永恒的容颜，陪着他一起慢慢老去，等儿孙们全都长大了，就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然后在某个夕阳西下的日子里，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进入轮回。
然后下一世，她还会找到他的，再跟他一起重复一遍这个甜蜜的过程。生生世世，直到永远……
这样的事情，光是想一想，青璃都觉得满心甜蜜。
可惜景尘却始终不愿。
他爱她，可是他更爱他的佛祖。
忘尘无言以对，他甚至已经不敢直视青璃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他深深地低下头，看着脚下黑色的泥土。
有桃花瓣飘落，静静地躺在黑色的泥土上，娇艳和深沉两种颜色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有种说不出来的美丽和凄凉。
他知道，花瓣落了，便很快就会枯死。他没有那么高的境界，他会为了这般小小的景象，而感觉到惋惜。
他不够豁达，他其实很想要桃花永远灿烂盛放，永远高高地悬挂于枝头，不要落下。
即便他无法将盛放的桃花摘下，他也希望，那桃花可以永远地留在他的眼睛里，永远地留存在他的心口上……
这棵桃花树，是青璃亲手栽种的，当初他大力反对，但是心里头，其实一直都非常期待。因为在青璃的描述当中，桃花盛放的样子，无比艳丽，美得甚至可以让人永世难忘。
他如今已经亲眼见了，的确如她所说的那样，非常美。
但是他一直觉得，青璃比桃花更美。
这十年来，他一直非常用功地打坐参禅，也细心地照料者这棵桃树，以及那个总是喋喋不休的青璃。
他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他老态龙钟，像师父一样闭目圆寂的那一天为止……
是他太贪婪太自私了吧？他其实老早以前就犯了戒，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忘尘现在也依然不愿意承认。
他双手合十，朝着青璃弯腰施礼，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师父对他有养育之恩，青璃对他有陪伴之情，他哪一个都不愿辜负，可是却……哪一个都辜负了。
忘尘真的觉得，自己失败极了。
他是个不合格的和尚，也是个不合格的情郎。即便是到了现在这一刻，他也依然没有勇气承担选择的代价。他只能被动地等着青璃努力，让她来做选择，而他被动地接受着。
这十年来，不是一直都这样过的么？
为什么，下一个十年，下下一个十年，不能也这样呢？
青璃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种被捅了一刀的感觉，疼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自从开始修炼以来，她进步神速，世间已经难逢敌手……她甚至都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的身体上一次受伤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疼痛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感觉到疼痛的能力，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错的厉害。
心口的疼痛，那般清晰，那般绵长，她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枉费她在人世间行走了一千年之久，竟然连这样的小事，都不知道如何面对。
是她在俗世中呆得还不够久么？若是她再呆得就一点，再多知晓一些有趣的事情，是不是就可以加大自己在忘尘心中的吸引力，让他愿意为了自己，放弃她的佛祖，跟着她一起去过平凡而逍遥的日子了？
青璃不知道。
是她很想尝试一下。
打定了主意以后，青璃便快步走到忘尘的禅房门口，也不管这个时间忘尘是不是应该在打坐，直接就推门闯了进去。
忘尘果然在打坐。他听见声响，睁开眼睛看向青璃，神情中有些微微的诧异和复杂。
“我要走了。”青璃平静地说。
忘尘的身体明显地颤了一下，眼底深处似乎有着某种剧烈的情绪在不断地翻涌着，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
他注意到，青璃的头发上站了几片桃花瓣，想来应该是刚刚过来的路上沾到的，她没有发觉……
忘尘不敢告诉她，他觉得这样头上沾着桃花瓣的她，美丽极了。
桃花无法美到让他永世难忘，但如果是沾在青璃头发上的话，就可以了。
青璃原本以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以后，忘尘一定会开口挽留自己的。至少，他也会问一问自己的理由吧？
但是忘尘就只是沉默而已，什么话都没有说。
对啊……现在可以参禅的时间，怎么可以随便说话呢？
又是那些该死的戒律！青璃的心里，瞬间觉得无比烦躁。若是那些清规戒律可以化成实体的话，她现在一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砸个稀巴烂！
可此刻在她眼前的，是忘尘。是她无限眷恋，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的忘尘。
她能做什么呢？
青璃紧握的双拳，慢慢地放开了。她默念着静心咒，驱除着心中的戾气。
这十年来，每当她感觉愤怒的时候，她便重复这样的咒语。
但是今天，或许是最后一次念诵了吧。
至少，在今后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不会念诵了。
因为她即将离开这个可以让她情绪产生波动的男子。
“我走了。”她不在多话，转身离开。可是她的步速却并不是很快，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一样。
忘尘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这才低着头轻轻地转动了一下自己手上拿着的串珠，口中沉沉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青璃是哭着下山的。
从脚步踏出庙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地面上。
她踉跄着走了一路，着眼泪便也撒了一路。
其实她可以飞行的，但是她却固执地选择了这样缓慢的方式。哪怕长久疏于运动的她，已经走得脚底板生疼，也还是固执地咬着牙继续坚持着。
因为走路会比较慢。
如果那个人想要追赶她的话，还可以追的上。
她就这样怀着最后的一丝期待和幻想，一步步走完了漫长崎岖的山路。
他没有来。而她已经站在了山脚下平整的土地上。
这边是她与他之间，最后的结局了吧？
青璃依然在踉跄地前行着，一步一步，踩碎了自己的期待和幻想。
从今以后，她的心里又没有任何人了……她想，这个地方，自己今后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本来她还想着，要是忘尘表现出一点点的舍不得，她就不走了。或者，就只是稍微去尘世里转两圈，积攒一些好玩的事情，回来说与他听。
但是现在看来，没有那样的必要了。
他的心里，只有佛经，只有戒律，就让他守着那些去过后半生吧！
花花世界，他不稀罕，她为什么还要勉强他接受呢？她自己去看就好了！
青璃这一走，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可是她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的第二年春天，从寺庙到山脚下的这一条小路上，长满了桃树。
那些桃树像是一夜之间忽然长大的一样，春风一吹，桃花便朵朵盛放，灿若烟霞。
第三年，第四年……第一百年。这些桃花，再也没有凋零过，日复一日地开在这里，代替她陪伴着孤独的忘尘。
从此以后，这座山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桃缘山。
在某一个日落时分，已经垂垂老矣的忘尘，枯坐在寺庙中央最大的那棵桃树下，迎着庙门的方向，重重地念了一句——
“阿弥陀佛。”
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上，再也没有睁开过。
他死了。
不，应该说是，圆寂了。
他想要等待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回来过。
禅房之中，走出来另一个跟他当年模样很像的小和尚，走到他的身边，用稚嫩的小手轻轻地推着他，口中叫道：“师父师父，你再给悟缘讲一个关于尘世的故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