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本来就难走，再加上雨天路滑，等青璃到达山脚下的时候，身上早已沾满了赤色的泥土，被雨水一浇，便晕染成了一块一块的，看上去竟有些可怕。
这一路上，她究竟摔了多少个跟头，她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了。
可是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疼。
或许是她的心已经太疼了吧，身体上的疼痛，全都已经被盖过去，再也体会不到了。
天地之间，一片雾色茫茫，暴雨不休……青璃举目四望，满心迷茫。
这天地如此之大，她究竟该到哪里去寻找，才能找到那个固守戒律的讨厌和尚？
那一双永远满含心事的眼睛，她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见？
亦或是……再也无法见了？
忘尘，你究竟在哪里啊！
“忘尘——忘尘……”青璃一声声地叫着，声音悲怆哀恸，在山谷之间不断地回荡着，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盼望着，那个闷葫芦一样的家伙，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笑眯眯地跟她说：“我都是骗你的呀。”
可她其实知道，这般幻想，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她的忘尘，已经被她给弄丢了。
为什么她就不肯早一点回来呢？！
若是她肯早点回来，就不用这般遗憾这般痛苦了吧？
哪怕那个家伙还是那样固执，不肯破坏一丁点的清规戒律，只要能像从前那样陪在他身边，她也是开心的呀！
青璃拼了命地回想，想要记起来，二十年前的今天，她究竟在做什么。可是想了半天，却发现根本想不起来。
离开忘尘的这段日子，在她的记忆当中，就是一片模糊。反倒是那些梦境，她记得非常牢固。
这种感觉可真是荒唐，竟像是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梦幻云烟，那些梦境，反倒是真实的人生一般。
她依稀记得，二十年前的某一晚，她曾经梦到过忘尘在桃花树下拥抱她，跟她说：“璃儿，我想通了，我愿意为你还俗。”
她记得，自己当时一个机灵就醒了。窗外下着暴雨，跟现在一样，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响声，愈发显得她心头悲凉。
那天她为什么没有回来看看呢？
为什么呢……
青璃想不起来了。
她恨自己，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忘记。更加恨自己，为什么宁可在尘世中浑浑噩噩百余年，也不肯回来再看他一眼。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了，忘尘老去之后会是什么模样。也永远无法知道，当他的脸上被岁月雕刻出道道沟壑的时候，眼神中是否会增添许多智慧的光芒，他会不会变得比从前更加豁达更加了然，不再为了一些无所谓的规矩而束缚自己……
她永远都不能知道了。
“施主！你还在这里，太好了！”青年和尚的声音从青璃的身后传来。
青璃猛地一颤，慢慢地转过头，透过厚厚的雨帘，看到了那个青年和尚有些狼狈的模样。
当年，她在山脚下流连，忘尘却没有追下来。现在，她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却反倒是忘尘的徒弟，冒着这样的暴雨，追下山来。
这难道不讽刺么？
“你下来干什么？”青璃问他。
那和尚小心翼翼地从僧衣的衣袖中掏出了一块小小的手帕，递到青璃面前，口中说道：“小僧方才想明白，施主应该就是我师父口中的那位青璃姑娘，所以特地追下来，将这方手帕交予你。”
青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师父……跟你提起过我？”
青年和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啊，每天都说。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尘世的故事，后来他告诉我，那些其实都是青璃姑娘你讲给他听的。只是我一直以为，青璃姑娘如此博闻广识，定然是年纪非常大了，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年轻。”
青璃没有说话，默默地把他手中的帕子接过来，小心地展开。
这手帕她认得，当年忘尘还是小和尚的时候，她特别喜欢在他吃完饭以后，用手帕替他擦嘴。还故意用桃花瓣将手帕熏得香香的，想要看他为难而又不知道该如何拒绝的表情。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块手帕居然还在。
而且上面绣着的梅花，也和当年一样鲜艳。真不知道忘尘是怎么保存的。
手帕的边缘，多了两行褐红色的小字——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青年和尚在这个时候开口说道：“那上面的字，是师父用心头血写出来的。他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觉得……我应该说。”
青璃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心头血……
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意思还用得着问么？！
青璃赶紧把手帕小心翼翼地叠好，贴身收进怀里，心里这才踏实了许多。可是她又马上想到，自己现在身上湿漉漉的，天上又一直下雨，万一把手帕弄湿了弄脏了，可如何是好？
她赶紧挥手，驱散了满天的乌云，又念了一个洁净的咒语，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水分和污渍全都蒸发干净。
青年和尚都看傻了眼，大张着嘴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青璃也没有心思解释，只是顺手又施展了一道清洁术，把对方身上也给弄干净了。她虽然先前在赶路的时候，已经将体内的法力消耗得差不多了，但是施展这种简单的小法术，还是不成问题的。
青年和尚还是傻傻的，而青璃却已经转身准备离开了。
“青璃姑娘，请等一下！”那和尚竟然又叫住她了。
青璃转过身来，问他：“还有什么事么？”
那和尚咬了咬牙，一副下定了决心豁出去的样子，跟他说道：“还有一件事情，也是师父不让我跟你说的……他活着的时候，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天念诵多少句阿弥陀佛，就要同样念诵多少遍你的名字。”
“为什么？”青璃无法想象，那样木头一样的家伙，竟然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师父说……他要像爱佛祖一样地爱你，这样，他就两不辜负了。”
青璃听了，心里堵的发疼。
“两不辜负……”她轻笑，眼泪却又落了下来，“其实他是两个都辜负了呀！那个傻瓜！傻瓜！”
“师父还经常说，等他圆寂以后，一定不会如轮回投胎的，他会一直呆在地狱里……等你。”青年和尚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青璃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着：“师父经常跟我念叨，说你不是一般的凡人，你的寿命不知道究竟能有多么漫长……但是他相信，只要不是仙人，再长的寿命，也一定会有耗光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跟青璃姑娘你在地狱里继续生活下去了。”
青璃彻底站立不稳，重重地跌在地上。
可是那疼痛，却是从她的心口里传来的。
为什么，那个木头一样的家伙，从前什么话都不跟她说，把所有的一切都埋在心里，却在她离开以后，做了这么多……
为什么他就不能在她还在这里的时候，好好地把这番心意讲给她听呢！
若是他说了，她一定不会离开的呀！
其实当年她也不是非得要逼着他还俗，只是想要看一看，自己在他的心里，究竟有多少分量而已。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让她明白呢！！
青年和尚冲着青璃深深地鞠了一躬，口中说道：“青璃姑娘，悟缘不知道，你的寿命还剩下多久，但是悟缘希望你能一直记得，我师父，他始终在地狱里等着你。”
“地狱……”青璃喃喃地念了一遍，竟有些像是如梦方醒一般，狠狠地打了个激灵，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寻找忘尘了！
就是地狱啊！
忘尘那个家伙那么固执，他说了要留在地狱里不轮回，就一定是伦在地狱里不轮回的啊！
青璃甚至连一个“谢”字都没来得及跟悟缘说，就直接施展法术，遁入地府当中！
幽冥之中，一切都是那么的灰暗阴冷，青璃非常不适应。她毕竟还没有成仙，肉身来到地府，不可能没有半点影响。
但是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只想要再见一见，那个固执的和尚。
她身上生人的气息，很快就引起了周遭孤魂野鬼们的骚动，那些鬼魂像是饿狼一般地朝着青璃扑过来，贪婪地想要瓜分掉她身上的阳气。
在地府当中，阳气可是极其罕见的东西，对于那些幽魂来说，是上佳的滋补之物，可以让他们法力高强，不受欺辱。
这么好的东西，幽魂们当然拼了命地想要抢夺了。
但是青璃也不是吃素的，她毕竟修炼了一千多年的法术，功力深厚，只随便一挥手，就让无数幽魂惨叫着灰飞烟灭了。
剩下的那些距离稍远一点的，见到这般景象，也全都畏惧地定在原地，不敢再靠过来半步了。
“滚！”青璃冷冷地说。对于这些碍事儿的家伙，她可没有什么好脸色。
幽魂们四散奔逃，但是鬼差却在这个时候赶了过来，冲着青璃厉声高喝：“呔！小小修士，竟敢擅闯地府！纳命来吧！”
说着，不由分说便开始攻击青璃。
地府自有地府的规矩，像青璃这般不打招呼就擅闯的，他们的确有权利就地处决。这件事情，即便是闹到天君那里，也是青璃没理。
青璃当然知道这些，因此也不废话，直接跟那些鬼差们战成了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