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明进来打着哈欠问道：“你们家主子可在吗？”随即就被头顶笼子里扑腾的八哥吓了一跳。
那木材铺的伙计平日里也是见惯了穿红绣绿的官员出入往来，今日见到二人以为又是主人的宾客便答道：“哟，二位来的正巧，我们家公子前脚刚到，这会儿啊，应就在里面更衣。请稍等片刻，容小的向内通报一声。”
伙计跑到里间去报信，萧子卿与孙道明就在外面的木材铺里四处兜转查看。只见这厅堂富丽堂皇，上悬一乌木匾额，鎏金的四个大字“祉猷骈茂”龙飞凤舞，寓意洪福齐天事业大成。墙上依方位风水挂着的是尉迟乙僧的四副财神，画面用色凹凸有致，似乎画中人物已然活生生立在墙前而非身处在画中。画轴皆鎏金嵌玉，与画中气势张扬的财神相配，尽显豪奢之气。厚实的香樟门上左侧雕镂貔貅，右侧雕镂麒麟。门边用缎带系着一个筋竹制的笼子，里面的八哥正将头埋在翅膀下安睡。厅堂中各处摆着的样品也皆是数不胜数的名贵木材，各种香气流溢满堂，竟让人有种飘飘欲仙之感。这香气也引得外面东市的行人们时不时驻足进来看看，想必生意非常红火。
“嘿呀，二位久等了，我家公子请二位进去呢。”那伙计从里间出来哈腰说道。
二人进去后看见的那穿着一身黄白商户打扮的就是这木材铺的店主崔不提，人称崔老四。那崔老四见到二人觉得面生不禁眉头一皱：“不知二位光临小店是来谈生意的，还是……”
萧子卿一脸赔笑地套起近乎来：“我一见到外面厅堂的雕梁画栋就跟我这兄弟打赌说这木材店主必是个极风雅的青年才俊，进来一见果真如此。”
崔老四笑道：“这边这位官军大人我们也是见过面的。今日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必兜圈子，有什么话便直说就好，我平日见这般客套多了也忒烦得慌。”
萧子卿只好放弃套近乎的问法：“咳咳，实不相瞒，我们来便是有几件事相问，正月十五那天晚上你们兄弟四人身处何处？又是在做何事？”
崔老四平稳地答道：“哦，正月十五那天啊，我们兄弟四人在东市这边逛花灯看庙会，那晚的花灯还有歌舞百戏甚是好看。后来听说皇上出事了觉得害怕便就回来了。怎么，有什么事吗？”
孙道明问道：“是吗？可有一个小戏子当夜在夹城御道外侧的外郭城墙那里见到了你们，还听到了你们四人的谈话。不仅如此，你们中还有一人掷出石头砸昏了那个小戏子。”
崔老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二位不会真的愚钝到要相信戏子说的话了吧，戏子嘴里吐出的话自然就是戏言，岂能当真？再者说，好端端地，我们上那一丈五尺高的城楼又有何用？想不到我崔某人诚心接待二位，结果二位竟是这般无趣的闲人，我也不愿与二位作过多纠缠，恕我失礼，来人，送客！”
“且慢！我堂堂大理寺的寺正，他是金吾校尉，你居然要赶我们出去？”
“不过是五品下的小官谁要理你？”
过了一会儿，孙道明茫然地躺在河畔的草地上小憩：“果真还是让人给轰出来了。”
萧子卿用石子打着水漂，感到一阵虚无：“也是哈，这崔家只宰相与皇后就不知出了多少，我这五品下的小官人家倒是看不上。”
“原来你在别扭这些事情？我还以为你在想案子呢。”
“我是在想他说的话，这城楼上有驻兵，还有哨兵巡卫，他们为什么好端端地偏要上城楼呢？诶，城楼外面是禁苑。这禁苑也是皇家园林，其内有一龙首原，上有不少珍奇树木……该不会是这群人胆大包天竟打起这禁苑中各类树木的主意吧。这般说来，要从那一丈多高的城楼上偷运木材其实也并非难事。”
孙道明摇摇头说道：“绝无可能，就算他们真有那个胆子，也躲不过那驻扎在禁苑中护卫皇城大批神策军与羽林军。我就认得其中几个，那些军人虽平日里骄纵恣肆，但其中仍不乏一些铁骨铮铮的汉子，纵使这些人在怎么权势熏天也无法将那些军人全部收买。再说了，每日从各道水路进入长安城的载着木材的商船就已经数不胜数了，放着好生生的正经生意不做，偏要打这皇家禁苑的主意，那崔老四是神志不清了？”
萧子卿哼了一声：“我看他出身名门却选择做个商人就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哎呀，人各有志啊。你个死古板，还以为如今是商人不能参与科举还要交成倍的赋税的时候吗，现在啊，商人入学与做官的，我都早已司空见惯了，那些富商巨贾用钱买官的都大有人在哩。”
“也许咱们看来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崔家老一辈的人恐怕不会这么想。”
孙道明点头：“这倒说的也是，名门世家对于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如我们这等寻常人等开明，大多不会愿意让自己孩子去经商。崔家的公子想要经商恐怕要吃一番苦头。可这跟咱们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萧子卿摸摸头说:“我也没理清楚。这边不配合咱们也没什么办法啊。要不咱们去问问王宗实去？诶，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说话啊？”
孙道明用同情且悲哀的眼神看着萧子卿说道：“我真想知道就凭你的才智是如何当上这大理寺寺正的，现在朝廷选拔官员就单单只看文采了是吗？你知道有句老话叫‘与虎谋皮’吗？”
萧子卿站起身来：“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们去城墙上看看总行了吧。”
凭借孙道明的身份二人登上这外郭城墙也并非难事，只是要层层繁琐的查验手续，极费时间。萧子卿等了好久才踏上这厚实的土夯的城墙，因较长时间未曾修缮，上面铺就的青砖已有些年头，因常常历经风雨而坑坑洼洼，甚至有些砖块还碎裂开来露出斑驳的土面。从上面俯瞰，虽有不少高楼寺塔林立遮挡，但也可以大致看见东侧一半长安的风貌。前几日挂的花灯还没收拾干净，但依稀能看出当时盛况。
孙道明一拍脑门：“我怎么给忘了，这四人正月十五上这城墙莫不是要看这长安花灯夜景？”
萧子卿摇摇头：“我一开始也以为如此，可你仔细回想他们当时说的话，若按小戏子所说，他们句句不离仇家，这哪里是怀着闲情雅致来看夜景的人会说的话。若费了半天功夫上来城楼却还像那样斤斤计较，岂不白瞎了这如画般的良辰美景？”
“或许那四人本就心胸狭窄行为古怪呢？”
萧子卿摇头说道：“现在咱们妄自作任何论断恐怕都为时过早，总之还是先往前走走看吧。只是想不到在此处视野竟有这般开阔，能看到整个万年县星罗棋布的各个坊间，宝刹庙宇，亭台楼阁，半个长安城的无限风光都尽在在眼前，倒不失为一种享受。
曾经身处街市之中还未曾察觉，直到立在高处才发现果真如香山居士那首《登观音台望城》所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萧子卿又指了指大明宫的方向：“诶，只是从这边看过去，只能看见上挑入云的朱色屋檐还有屋顶上铺就的碧色琉璃瓦，再往下也就只能看见屋檐下精美繁华的斗拱。其实并不能看见宫中的事情。”又指了下不远处的兴庆宫说：“兴庆宫这边也是一样。”
孙道明耐心地讲道：“那是自然，那大明宫中住的可是皇上，若登上城楼便能窥探皇上的生活，那宫中还有何机密？皇权的威严又将何存？咱们所站的不过是一丈五尺的外郭城墙，而无论是近在眼前靠近东市的兴庆宫，还是那边与禁苑中龙首原相邻的大明宫，又抑或是位居长安城正中间的太极宫，其宫墙则都高达三丈五尺，足足高了城墙两丈！修这么高的城墙，不单单只是为了防止刺客翻墙越入，还是为了不让外人窥见这宫中发生的一切。
不止如此，皇宫宫墙外十里以内还禁止修建高楼另外大明宫所处的方位是整个长安最高的地势，可比处于正中间低洼地势的太极宫高上一大截，咱们所站的位置靠近大明宫一侧，居高临下所以你才会站在这只有一丈五尺的城楼上觉得视野开阔。
只是这高耸的宫墙对百姓来说是神秘与神圣的象征，可对常年幽居在皇宫内的有些人来说，恐怕是难以逾越的牢笼。人们常说的‘深宫大院’，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萧子卿笑道：“怎么道明兄竟突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想必这深宫中有深切思慕之人吧。”
孙道明狠狠锤他背一下：“你不好好查你的案子反倒在这说些有的没的浑话。”
萧子卿吐了吐舌头，转移了话题，一路上依旧有说有笑。再往前走过了许久才停下来，孙道明一指：“当日巡卫发现昏晕过去的小戏子的位置就在这城墙脚下不远处。当夜那四人应该就在咱们所站位置的附近。”
萧子卿审视一遭后说道：“这样看来，的确并无什么异样。只是此处距通化门甚远，又与大明宫前的延政门有些距离，更容易被城楼上的守卫官兵所疏漏掉。”
孙道明解释道：“毕竟外面禁苑也有重兵驻守，戒备森严，要从这个方向穿过禁苑再从城外翻越进入长安城内几乎不可能。而大明宫那边又需要大批兵力护卫门庭。所以这边也难免会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
萧子卿转身说道：“嗯，不过我想到一件事，当夜那四人被巡卫发现之时是逃入禁苑之中的。禁苑在这东侧，一眼看上去有不少宫殿亭楼，山水风光秀丽。”
“嗯，禁苑又分为三处，西内苑是紧贴太极宫北侧的一块宽广平原，而东内苑是大明宫东侧的一块南北二里的风水宝地，而咱们看到的这一处最为广阔，就叫禁苑，是皇上闲暇之时外出郊游的好去处。其内还有虎圈，里面驯养了不少珍奇猛兽。你听，里面时不时还会传出来凶兽的吼叫之声。就连当年先帝玄宗设的梨园也在其中。可惜安史之乱后安禄山劫走了大批梨园弟子，令他们为自己奏乐。众多梨园弟子怒毁乐器誓死不从便惨遭屠戮。后世皇帝们虽想修缮梨园，只是太多乐曲谱章流失损坏，太多乐师名伶流亡离散，再难复兴了，让人不禁为之扼腕。
其实这片禁苑跟东内苑与西内苑起到的作用相比就不再仅仅是如它们一般的游乐之所，而且还多了一个作为京都长安城北侧的军事屏障的作用。长安城以北的那宽阔湍急的渭河，人们常说它就是戍卫长安的第一道防线。而这禁苑南侧紧贴长安城，而其余三侧皆有苑墙，苑墙上仅有几处可供通行的苑门，这就是护卫京城的第二道防线。禁苑本身又扼守宫城与渭河之间的要冲地段。可谓是占尽了地利之势，又有神策军、龙武军、羽林军常年在此驻兵以拱卫宫廷，就算长安北侧有叛乱亦或是吐蕃进犯，也不能轻易杀入长安。可以说是给上都长安城内大到皇亲贵族、小到黎民百姓都吃了一颗定心丸。”
萧子卿叹道：“照你这般讲，这片禁苑有重兵驻守，当夜怎么就没人看见这从城楼跃下的四人，让他们给跑了。话说回来，除了受理此案当天，咱们这几日已经见不到刺客了吧。恐怕是早就将证据处理干净了，咱们再难查出什么线索来了。”
不知不觉中已经日薄西山，萧子卿与孙道明只得再粗略查看一番后一边抱怨毫无进展一边驾车回到常安坊，一夜无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