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对那次省亲充满了期待,我的夫君也是如此。长安中有好事者相传着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我也迫切地需要那次省亲,来证明我是官员之女而并非是他们口中的不堪的风尘女子,来打消听到风言风语的石家人对我日益升起的怀疑。贪念,就在我的心中悄悄地绽放,我想永远做他,我的才子,我的夫君,我的挚爱,名正言顺的妻子。所以我对可能会破坏我这份小小愿望的不良因素,充满着恐惧。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那么的天真,那么的愚蠢,那么的可悲。
我挽着旭儿坐着北上的牛撵前往河中崔家祖宅,一路上我们和下人们说说笑笑,对危险的降临毫无觉察。历经了两天三夜的颠簸,我们一行人终于到达了河中。人困马乏的我们前脚还未站稳,毫无征兆的叛军暴动便狂风骤雨般铺天盖地地袭卷而来,有若乌云般黑压压的党项大军的撼天动地的叫杀声似是要将整个河中震碎摧毁,那一个个杀红了眼的党项族的兵马长驱直入凶悍地在城中肆无忌惮的杀掠游荡。而脚踏大宛马身着明光铠的刚刚还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作威作福的数万官军,结果竟只是华而不实的羸弱的不堪一击的空空皮囊,吓破了胆子般迅速地溃败瓦解、抱头鼠窜转向南方四散而逃。直至此时,这再也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屠杀,对城中数万手无寸铁的黎民苍生单方面的屠杀。这一切都发生的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还未清醒过来之时,身边方才还在叫卖讨价还价的人们已经倒在那一把把圆月般的弯刀之下化作一滩滩血泊。仅一刹那,商贾云集熙来攘往的百年河中化作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满眼尽是鲜血与焚烧,满耳尽是刀割与哀嚎。恐惧,那令人窒息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咽喉、压迫着我的神经、僵化了我的肉体。那一刻,我生生地被那恐惧钉在原地,未能移动分毫,直到我瘫软地跪在已被染成鲜红的土地上。
逃!那是我倾尽全力从混沌而模糊的脑海当中挤出的一个意识,那也是还活着的人们能做出的唯一的选择。东南侧的大门斜斜地开着一道缝隙,那是生者的通道!幸存下来的人们比肩叠踵地冲挤进去。我拉着旭儿,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挤进那充斥着求生欲望的人群。我心乱如麻,只知道死死地拉着旭儿,生怕他人将我们母子俩挤散。直到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她,我的父亲的妻子。我之前只见过那个女人一面,但她的脸似乎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无论怎么费尽力气都无法忘却。十年未见,她的眼角间多了些沧桑,但那双眼睛还是如从前一般凌厉而恶毒。在那一瞬间,我的回忆无法抑制地翻涌着,我无法抗拒地看着过去的一幕幕在我的脑海中浮现,那是我埋在心底尘封已久的记忆。
我的母亲今生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爱上了我的父亲。她是当垆的胡姬,为人斟酒为人作舞,一生风流,直至她爱上了那个衣冠楚楚的有妇之夫,才为她的一生画上了句号。她爱着他,他是她的全部,她每次都为他精心打扮。他却只将她当做被包养的金屋藏娇的玩具,大多时候只是一言不发地发泄着兽欲。甚至在我的母亲诞下我之后依旧毫不避讳地前来寻欢作乐。直到他的正妻打破了这一悲哀的格局。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人日,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式地撒娇,母亲外出为我买煎饼,那撒着芝麻、溢着油汁、浓香酥脆的煎饼是我的最爱,我正趴在窗台上怀着憧憬期待着望眼欲穿。那个女人的降临有如一道阴云,她带着众多的家仆风风火火地前来,踹开我家的房门,翻找着我家的东西,毫无理由地破坏着家中的一切,将我母亲的胭脂眉妆鬟钗首饰摔了个粉碎,将那母亲最钟爱的那把琴拦腰折断,将这个母亲生我养我十余载的房屋付之一炬。看到满天火海匆匆赶回的母亲看见嚎啕大哭的我被她们撕扯着,冲上前与那个女人理论,那个女人用最污秽恶毒的言语大骂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发了疯似地扑上去与她撕打抓伤了她的脸,她的家仆们冲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摁住了我的母亲,她那如蛇蝎般的眼睛充满怨恨地望着我母亲那皎洁如明月般的脸,拿起燃烧着的火把,一根又一根地朝我母亲的脸上砸去。直到那张世上最温柔的面容,变成一片碳黑与血红,那五彩宝石一般瑰丽的容颜,变得面目全非……我,终于哭晕了过去,等我醒来之时已是被那群家奴带走卖到平康之时。我也再无母亲的消息。
我看着那个在人群中拼命向前挤进的我那十年未见的仇人,又一次地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之中,手中的力气无法自制地松了一些。突然间一种强烈的力道将旭儿从我手中拽出。我大惊,回头一望,已不见旭儿的踪影。那一瞬间,我听见了那吊着自己的心得紧绷的弦终于无法承受而断裂的声音,而我那颗心就此坠入无边深渊,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我拼命地逆流而上,跟涌向城外的人群抗衡着,直到自己再度挤回那充斥着死亡的城里。我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歇斯底里地哭嚎着,披头散发地找寻着,满身污秽地奔跑着。在遍地横尸一片狼藉的城中,没头苍蝇一般翻找着,但就是找不到他,我,真的铸成了大错。我疯疯癫癫地在城中跑着,被人拉着,被人抱着,被人撕扯衣衫,被人掳上马。我无法冷静下来,浑然无知般的叫喊着旭儿的名字,只希望能有个小小的声音给我一点回应。那天的天空是漆黑的,那天的我眼中的一切都是漆黑的。在那天我丢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全部,包括自己的生命,之后的我,不过是拖着躯壳的行尸走肉。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个将军率领的官军所救。那将军问我是何人,家住何地。而我竭尽心力哀嚎了一路的喉咙早已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他误以为我是哑巴,收留了我作干女儿,为我起名为王灵芸,我终究没有反对,与其让我的夫君知道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呵,我也就当世间再无我这个人,我所做的就是终日为那将军歌舞。委托他人为我调查旭儿的下落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的动力。之后我又被他携进宫中,我和另一个王姓姑娘一同被献给了太子郓王。
太子毫无疑问地是爱我的,我都做不到对他热切的诚意熟视无睹,只是可惜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心如死灰的人,我无法爱他,也并不值得被他爱。我向他坦白了这一切,但他竟依旧让我留在他的身边。我只得继续留在这深宫当中,每日依旧派出宫里的仆人去为我打探旭儿的消息。但我的仆从数量稀少、能力有限只能打探弹丸之地的消息。所以今日的我,再也不再忌讳流言蜚语,而只是想以一个母亲的盛情,恳切地请求各位为我散布消息,为我找寻我那至今已是六岁的孩儿。虽然他如今的模样我已不知,但他的右臀之上有一淡蓝色的云状胎记。有劳各位,我愿倾尽所有来报答找到旭儿之人。”她哽咽着挤出那最悲伤而又最恳切的言语,缓缓地屈膝跪地,朝着戏台下的众人行跪拜叩首之礼——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从来也都不是,她只是一位失格的母亲,一个天底下最普通的懦弱的女子。众人也都呜咽着抽泣着,被一层浓浓的悲哀的氛围笼罩。
段文楚身旁的右翊府中郎将上前问道:“将军,您看这……似乎有失体统。”段文楚沉声答道:“太子妃所言非虚。大中六年,党项人因不满官军长期欺压、强占牛马而暴乱,长驱直入、烧杀掳掠、为祸一方我也有所耳闻。这等人间惨剧,终究还是因为我等做军人的失职导致的,若是如今还要再反对一个只是想要找回孩子的母亲,那这个大唐还有什么体统可言。她口中的王姓将军,恐怕就是盐州刺史老将王纵之子河中牙将王重荣,常听人说起此人骁勇,真想见见是个怎样的豪杰。”
话正说着,从围成外圈的官兵外挤进来一个身着绿袍、束银饰犀带、眉目清秀的官员又从人堆中挤进最前,直至被围成内圈的官兵挡住去路。那是一种惊异而奇妙的表情,那是一种欣喜到不可思议的目光,微微颤抖的嘴唇吐出两个字:“迎——儿——?”
迎儿抬首,也是同样不可思议的欣喜的目光在一刹那间流露,“夫——君——?你怎么会来这里?”那一瞬间,一个历经沧桑的美人仿佛又变回了明媚少女的模样。
来人便是石喻行,他上前一步从内圈侍卫的阻拦中挤出冲向台前:“迎儿,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在外面见这怎么这么些人,远远地看见台上一人像你,结果果真是你。你知道吗,当今圣上英明神武,让这持续近四十年的牛李两党相争结束,昔日被贬在外的能力文才兼备的牛党官员们皆被召唤回京,我是来面见圣上的!”
迎儿倒在他的怀抱中,抬手细细的摩挲着那如今已是饱经风霜而愈发坚毅的面颊,悲伤以及痛苦的眼神伴着泪花又接踵而至:“不,不应是你。这不对……这不对……我……我弄丢了旭儿!我们的孩子!我铸下了大错!我还有何面目见你?”
石喻行抚摸着那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而如今又略显陌生的面容,亲吻着如今她眼角的丝丝皱纹:“你别怕,还记得吗,算命的说咱们旭儿有百年之福,他会没事的。我是旭儿的父亲,我和你一样爱着他,这份责任也有我一份,不应只由你一人承担。走,咱们回家!咱们一起找旭儿!”
迎儿的泪水如泉涌般止不住地流着:“回家?我还有何颜面去见那对我殷切期盼的石家二老,你的爷爷们,奶奶们,你的父亲和母亲。每当我想起他们温暖的笑容就陷入无比的自责与痛苦,我,辜负了他们。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愧疚地难以入眠唯想以死谢罪,但若是我死了,这世间就再无人寻找旭儿的下落。多少次我想提笔告诉你们我的消息,但我终究无从着笔,我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我曾千万次的幻想,等我找到旭儿便带着他回来找你,那将是我的救赎。可是先来到我身边的,却是你。”她倒在石喻行的怀里虚弱地哽咽着:“我——彻彻底底地——搞砸了一切。”
石喻行充满怜爱地将其抱起:“他们从未怨你,他们还常常挂念着你,他们也在自责当中,说当年不应叫你前去省亲。走,我们一起去跟他们解释清楚。”身前的卫兵从两旁散开,让出一条通道来,石喻行正奇怪为何这群金吾卫将士会为自己一个七品官员让行之时,台下一个宦官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驾到。”赶忙放下迎儿朝太子行跪拜礼。台下众人也纷纷朝太子行跪拜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