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恩很清楚哥哥会为此生气,但此刻他已经完全被好奇心支配。何况这一切都是阿奇里奥斯的错,确实,阿奇里奥斯本该料想到后果。
老狄俄墨得斯幸存的两个儿子相差有九岁之多,甚至有时会让人认为他们并非兄弟。乌迪贤往往表现得更像是孟德恩的叔叔,或者确切地说,像他们的父亲。事实上,根据孟德恩自己对亡父的依稀记忆,再结合这些年来赛勒斯、提比翁等几位长辈讲述给他的往事,他甚至可以得出结论——乌迪贤的相貌举止几乎都和父亲一模一样。
孟德恩也继承了父亲的几分样貌,不过身高比乌迪贤矮了十来厘米,尽管他同样由于农场生活的必要劳作而变得身强体壮,但远不如他哥哥那么孔武有力。他的脸形要更瘦长一些——听说是从母亲那边遗传来的,双眼如黑宝石般炯炯有神。村里没人能说清他那双眼睛究竟遗传自谁,不过孟德恩很早就发现,如果自己用这双目光如炬的眼睛盯着谁看,对方定会感到不安,只有哥哥和现在同行的这位猎人除外。
“你对这东西怎么看?”阿奇里奥斯在他身后轻声问道。
孟德恩强迫自己从猎人那令人着迷的发现上移开视线。阿奇里奥斯一头金发,体形瘦削,身高和乌迪贤相近。与孟德恩不同——除了上衣底纹颜色更深,少年的衣着几乎与自己的哥哥相差无几——阿奇里奥斯身着一套棕绿相间的短上衣和短裤,这套装束能让他完美融入周围的环境,柔软的皮靴则让他能够如同野兽般悄然穿行于树林中。他修长的身形显露出他的敏捷,却也掩盖了他的力量。孟德恩曾数次试着拉开猎人引以为傲的巨弓射箭,结果均以失败告终。这个面如鹰隼的弓箭手不光在塞拉姆一带技艺绝伦,而且——至少孟德恩估计——在其他任何地方的众多猎人中也数一数二。孟德恩曾多次目睹阿奇里奥斯同途经的商队中身经百战的护卫切磋箭术,从没见他输过。
“它……看上去很古老。”孟德恩终于憋出了这个答复。他感到有些窘迫,毕竟这一点猎人也能看出来。
但猎人还是点着头回应,如同在聆听圣贤的箴言。尽管阿奇里奥斯比孟德恩年长五岁有余,他却将狄俄墨得斯家的小儿子视为世间万般知识的源泉。这是阿奇里奥斯与乌迪贤之间为数不多的分歧之一,他的好友认为自己弟弟的大部分研究几乎都没什么实际用途,不过至少也没多加干涉。
“问题是……”猎人的一只手捋过他那如狮鬃般浓密的秀发,“这一带我来过很多次,我发誓这东西之前还不在这儿!”
孟德恩只点了点头,便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在同伴的发现上。孟德恩对阿奇里奥斯的好眼力羡慕不已,而他自己时常不得不贴近羊皮纸细瞧,才能看清那些他珍爱的典籍。
至于眼前这个特别的物件,他得格外仔细地端详。在穷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之后,它表面铭刻的符号大多几乎被磨平了痕迹。还有一些符号,就算他把鼻子贴上去细细查看也无法辨认。很显然,此物之前饱经风霜,可阿奇里奥斯宣称它刚出现不久,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孟德恩跪在它前面估量着尺寸——它方形底座的边长与他的脚长差不多,高度大约比他的膝盖矮上一掌,平滑的顶面大小约为底座的一半。单论尺寸,这座石碑应该不可能被忽略。
他摸着石碑前方的地面问道:“最近周围没什么变化吧?”
“没有。”
孟德恩近乎虔诚地用手指临摹着一些还算清晰的符号。所谓清晰,也不过是肉眼能够看清,但根本无从解读。其中一个突起的符文的线条层层环绕相通,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孟德恩触碰它的瞬间,感受到了无可估量的岁月沧桑。
不,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是沧桑,孟德恩突然意识到,是不朽。
孟德恩的思绪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打断,他以前从没设想过这个概念。亘古不朽。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的存在?
石碑通体呈黑色,但上面的记号闪耀着银光。这也同样令他着迷不已,因为它们看起来并不像是人工绘制的。它精湛的制作工艺绝非塞拉姆乃至整个西部地区大小城镇的匠师所能达到的。
孟德恩愣了好一阵,才意识到阿奇里奥斯正在晃动自己的肩膀。他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猎人小心翼翼地俯身靠向他,眉头因担心而紧锁。“你一碰到它,整个人就定住了!眼也不眨一下,我敢说你连呼吸都停止了!”
“我……我没留意。”孟德恩不禁想再碰一下石碑,急于求证同样的情况是否会再次发生。不过,他想阿奇里奥斯一定不会赞成。“你之前碰过它吗?”
阿奇里奥斯明显迟疑了一下,然后答道:“碰过。”
“但你没发生这种情况,对吗?”
阿奇里奥斯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面如土色。“没。没有。”
“那……当时发生了什么?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我感到……感到一阵空虚,孟德恩。它让我想到了……死亡。”
这位金发猎人几乎每天都要与死亡打交道,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狩猎,但偶尔也会因为和野猪、虎豹或熊近距离遭遇而让自己变成猎物。此刻阿奇里奥斯谈及死亡时的语气非同以往,颇具深意。但这没吓到同伴,反而勾起了孟德恩更强烈的好奇心。
“什么样的死亡?”孟德恩求知若渴地问道,“你能更细致地描述一下吗?是不是——”
阿奇里奥斯突然露出警惕的神情,大手一挥打断了孟德恩的追问。“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马上就去找你了。”
事情显然不会如此简单,但乌迪贤的兄弟并不急于刨根问底。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能慢慢收集到更多信息。就目前而言,这个石头物件足以让他心满意足。孟德恩捡了一小段树枝,刮扫起石碑底座周围的土地。这件神秘的古物看起来似乎被深埋在地下,但会有多深呢?埋着的部分会比露出来的更多吗?孟德恩再一次未能抵挡自己的好奇心,这次他直接伸出双手抓了上去,尝试着挪动石碑。要是能把它搬回农场,让他在闲暇时尽情研究,那该有多方便啊。
孟德恩猛然回过神来。农场!乌迪贤!
他一跃而起,将一向沉着的阿奇里奥斯吓了一跳。猎人似乎正因石碑而心烦意乱,孟德恩从未见过对方这个样子。阿奇里奥斯向来以无所畏惧著称,而现在他近乎无助地看向孟德恩,这简直是破天荒。
“我必须得回去了,”他向猎人解释道,“乌迪贤会担心我去了哪儿。”孟德恩不想让哥哥失望,尽管乌迪贤从没表现过这种情绪。但孟德恩仍记得,乌迪贤自双亲罹患疫病起便担负着家里的重担。仅凭这点,他已经对哥哥感激不尽,更不用说平时乌迪贤对他的种种关爱。
“那东西怎么办?”阿奇里奥斯嘟哝着,用弓指了指石碑。“咱们就把它这样丢在这儿?”
孟德恩思索片刻后答道:“咱们得把它盖住。来帮我一把。”
他们俩收集了一些散落的树枝和灌木叶。不过,尽管石碑已经被他们匆忙掩好,孟德恩还是觉得它仿佛依然赤裸裸地矗立在全世界面前。他本想再找些东西遮一下,但转念决定先这样将就着,之后若能找到机会,他再回来补救。
当孟德恩打定主意返回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天气的异变。这一日原本晴空万里,但现在大片乌云陡然涌向西边,像是在为狂风开路,一场风暴即将来袭。
“还真是反常。”阿奇里奥斯喃喃说道,显然也刚刚注意到头顶的变化。
“的确是。”孟德恩不像猎人那般了解风和天气对狩猎的影响,他更了解如何判断气流走向之类的东西。孟德恩在农场生活中常会用到这些知识,而乌迪贤——他只了解天气对他的庄稼和牲畜有何影响——尽管始终对弟弟的那一套不以为意,但不可否认的是,孟德恩总能时不时想出一些省力的干活方法。
乌云开始层层堆叠。孟德恩没再和阿奇里奥斯讨论这诡异的天气,但当猎人走到他前面时,孟德恩还是不由得回头向石碑的方向望去。
回首一瞥……便让他惊诧不已。
乌迪贤也同样注意到了天气的异样,但将之归结为农夫必须习惯的自然异象之一。无论阿奇里奥斯拉着孟德恩去了哪里,农夫都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尽快赶回来。不过即便如此,兄弟俩恐怕还是得冒雨回家。天空骤积的云层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乌迪贤还是希望这雨能多酝酿一阵再尽情宣泄。至少等他和孟德恩先过了那条常被淹没的低洼小路,那样剩下的路程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乌迪贤握紧缰绳,坐在马车上,望向塞兰西娅指示的那二人离开的方向。孟德恩和阿奇里奥斯想必都有足够的判断力,能意识到天气的变化并正确应对……至少阿奇里奥斯可以。
等待之余,他又想起了金发女子那迷人的脸庞。虽然只有两次短暂的会面,但她的倩影已然在农夫的心底打下了烙印。不光因为她的美貌——尽管仅凭这一点已足够——更因为她的言谈举止。这个贵族女子身上特有的气质,让乌迪贤本能地想去保护她。即使是家人去世的时候,乌迪贤对自己的弟弟也未曾产生过这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望。
莉莉娅。农夫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这个名字,如同品味着美妙的旋律。
隆隆的滚雷将乌迪贤拉回现实。想到孟德恩,乌迪贤站起身来,希望自己的视野更宽广一些。此时那二人也该到塞拉姆附近了。
一抹绿影从他眼前闪过,不过并非猎人在林间活动时涂装的迷彩绿。那是祖母绿,它立刻吸走了乌迪贤的注意力,让他完全将自己的弟弟和朋友抛之脑后。
莉莉娅缓缓走进远处的树林,远离了村庄的安全范围。从她淡然的表情来看,她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天空发出的危险信号。在这一地区,风暴会陡然变得极其猛烈,甚至能将大树连根拔起。
乌迪贤跳下马车,拴紧缰绳,然后拔腿追了过去。尽管农夫去追莉莉娅主要是出于关心,但他心中同样兴奋不已。乌迪贤并未幻想能攀附她的血统,但一想到能再度和那个贵族女子搭话,他的心就怦怦直跳。
乌迪贤再度看到她时,风力已然加倍。尽管天气状况越来越糟,莉莉娅却依然表现得不为所动。她抿着双唇,视线紧锁地面。
乌迪贤脚步急促不敢松懈,结果一直追到森林深处才追上她。魁梧的农夫正要伸出粗厚的手掌,却又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他不愿让这女孩儿受到丝毫不必要的惊吓。无论她有什么心事,显然都相当沉重。
乌迪贤别无他法,只好清了清嗓子。
莉莉娅倏地挺直身子,回过头来。“哦!是你呀!”
“抱歉,女士——”
女孩的唇边立刻浮起一抹羞涩的微笑。“我和你说过了。对于你,我就是莉莉娅。无论我从前是什么人,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看到乌迪贤不解的神情,她接着问道:“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农夫先生?”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未曾做过自我介绍。“我是乌迪贤,狄俄墨得斯之子。”一阵雷鸣让他想起他们当前的处境。“我的——莉莉娅,你不该到这儿来。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你最好找个地方躲躲,比如酒馆。那里是塞拉姆村最坚固的建筑之一。”
“暴风雨?”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好像才察觉到天气变化。云层已然浓厚到几乎将白昼化为黑夜。
乌迪贤顾不得避嫌,终于下定决心,抓起莉莉娅的手腕说道:“没多少时间了!”
可莉莉娅却向另一个方向望去……紧接着,她倒吸了一口气。
乌迪贤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然而贵族女子却定在原地,似乎被自己的发现吓得不轻。
“莉莉娅……莉莉娅,发生什么了?”
“我想我看到了……我以为……可是,不会的……”
虽然农夫就站在莉莉娅身旁,却看不出她为何惊慌,他疑惑地问道:“在哪儿?你看到什么了?”
“那里!”她指着树林中格外茂密的一处说道,“我想……应该是……”
乌迪贤很想先直接带她回村里,等暴雨过后再回来,但莉莉娅的强烈反应让他对那边的情况十分不安。他突然想起了孟德恩。孟德恩,现在仍不知所踪。
“你待在这儿。”乌迪贤说完开始向那边走去,同时拔出了贴身的匕首。
灌木丛变得密集起来,到处都是齐腰的野草。他想不通莉莉娅究竟是如何看到任何东西的,但他相信这绝非胡闹。
靠近那片可疑的区域时,乌迪贤陡然汗毛尽竖。一阵恐惧涌上他的心头,几乎让这健硕的农夫夺路而逃。
他隐隐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这气味让他回想起那场可怕的瘟疫,想起他的家人……
乌迪贤本不想再迈出半步,但还是强迫自己走上前去。
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农夫顿时单膝跪倒在地,才堪堪忍住呕吐的欲望。匕首从他的手中滑落,而他被这可怖的一幕所慑,对此全然不觉。
这应该是一具男性尸体——至少从身高来着,乌迪贤觉得应该是这样——尸骸散落在他面前的树林间。尸体的躯干被熟练地割开,如同农夫宰牛的手法一般精准。血液浸透了周围的一切,将大片泥土泡成了暗红色的泥浆。受害者的肠子从切口流出了一部分,苍蝇早已聚集过来享用这难得的腐臭盛宴。
支离破碎的尸体并非最血腥的,受害者的喉咙也被斜着割开了,伤口大到足以容纳一只拳头。尸体的面部覆满从伤口涌出的血污,黑发也沾凝着血渍,在四周的树叶和其他废弃物的衬托下,像极了某种怪异的节日摆饰。乌迪贤察看了一番,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
一些残余的衣服碎片让乌迪贤终于确定了这个可怜人的身份。单是那件长袍的颜色便已提供了足够的证据,而其所属教团的标志更是毫无疑问地证实了这位传教士的身份。
乌迪贤发现这人正是卡里吉奥修士,三神教失踪的那个传教士。
身后传来的一声喘息让农夫一惊。乌迪贤转过身来,看到莉莉娅正瞠目注视着眼前的惨状。她霎时脸色惨白,两眼一翻……然后倒了下去。
乌迪贤强迫自己站起身来,在她倒地之前冲过去扶住了她。他搀着女子柔软的身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必须向什么人报告这起谋杀案,比如塞拉姆村的警卫队长提比略;还有村长多里乌斯,村长也得知道这事。
贵族女子在他的臂弯中呻吟着。乌迪贤决定了,他得先照顾好莉莉娅。
所幸魁梧的农夫抱着她几乎毫不费力。在确保这珍宝般的女孩儿不会受到颠簸的前提下,乌迪贤竭力大步奔行。他不得不时刻注意脚下,生怕一步踏错让两人都摔倒。
终于抵达村子边缘时,乌迪贤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天空依旧雷鸣不断,但暴雨仍未降临。
“乌迪贤!”
突如其来的呼喊惊得他一个踉跄,险些将莉莉娅抛了出去。农夫赶紧站稳脚跟,向声音的源头望去。
他看到孟德恩和阿奇里奥斯向自己跑来,瞬间如释重负。他们显然也是刚赶回来。孟德恩还有些气喘吁吁,而阿奇里奥斯则面无血色,乌迪贤猜测自己此刻的脸色恐怕跟猎人不相上下……尽管阿奇里奥斯肯定还不知道自己那惊悚的发现。
二人刚跑近一些,乌迪贤立马喊道:“在我身后的树林里有具尸体!在树木开始变得茂密的地方!”
猎人盯着农夫怀中的女子,喃喃问道:“是场意外?”
“不是……”
阿奇里奥斯严肃地点了点头。他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毫不犹豫地朝着乌迪贤所说的方向走去。
“她怎么了?”孟德恩问道,“她是谁,是受伤了吗?”
“她昏倒了。”乌迪贤感到异常焦虑。他不停地祈祷莉莉娅能快点儿醒过来,可她还是绵软无力地倒在他怀里。“她也看到了尸体。”
“要不我们带她去找乔里利亚?”乔里利亚是塞拉姆村的女医师,某些人认为她多少会些巫术,但她还是凭借自己的医术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当年正是她给了兄弟俩一些草药,为他们染病的家人减轻了不少痛苦。对乌迪贤和孟德恩来说,她所给予的帮助远远胜过那些神棍的祈祷。
乌迪贤摇了摇头。“她只是需要休息一下。我想她应该住在野猪头酒馆。”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们可不能就这样把她从大门抱进去……”
“通往楼上房间的楼梯旁有扇后门。”孟德恩冷静地说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比大多数人沉着得多。“你可以从那儿带她上去,我去找提比翁聊两句,弄清哪间房是她的。”
弟弟的建议非常周全。乌迪贤长出了一口气道:“就这么办。”
孟德恩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哥哥,想要解读他藏在心底的想法。对孟德恩而言,莉莉娅就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但是对乌迪贤明显并非如此。
乌迪贤眼下顾不上解释,只是匆忙前行。孟德恩随后也跟了上来。他们没再说话,默默各自加快了脚步。
多亏这突如其来的鬼天气,沿途都没有好奇的路人来碍事。不过这点也让乌迪贤喜忧参半,一方面莉莉娅能够安然回房休息,但同时他也想将传教士遇害的消息尽早通知给村里的管事人。最后他还是宽慰自己,相信好友阿奇里奥斯一定会去联系警卫队或村长。
到了野猪头酒馆附近,孟德恩便和他分头行动。乌迪贤悄悄溜到屋后,找到了那扇后门。他鼓捣了一阵,终于将那贵族女子抱了进去,其间并未让她离开他的臂弯。
一进屋他就毫不犹豫地直奔木质楼梯。幸运的是,在一楼喝酒的人们都将视线转向了他弟弟,孟德恩显然算好了自己和乌迪贤进门的时机。乌迪贤匆匆上楼的同时,听到孟德恩正用比以往略高的嗓门和几个酒客打着招呼。
他上楼后焦急地等待着。感觉过了良久,孟德恩才终于走了上来。
“她不住这儿,”孟德恩解释道,“所以我只好以咱俩的名义开了间房。这样行吗?”
乌迪贤点了点头,看着五扇房门问道:“哪间?”
“这间。”弟弟指着一扇远离其他房间的孤零零的门,“这间更隐蔽些。”
乌迪贤露出赞许的神情,让孟德恩打开了门。就算在塞拉姆,这房间的布置也相当简朴。一副桌椅摆在唯一一扇窗户旁,木床上铺着绒被,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家具。墙上钉着搭挂衣物的钩子,地上还有些留给箱包的空间。
现在只剩一件事尚未安排妥当了,不等乌迪贤开口,孟德恩便询问道:“她一定有行李留在车队那里。要我去找塞兰西娅帮忙解决一下吗?”
尽管乌迪贤非常不愿将塞兰西娅牵扯进来,但他别无选择,只好同意。“那你去吧。”
孟德恩走到门口停了下来,迎着哥哥的目光问道:“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们碰巧遇到的。”乌迪贤想不出别的回答。孟德恩沉默了片刻,终于点点头走出了房间。
农夫将贵族女子轻轻放到床上,凝视着她。他再一次为她绝美的容颜倾倒,并对她为何孤身一人四处徘徊困惑不已。毫无疑问,莉莉娅大可在一众有钱有势的贵族中寻觅一段美满的婚姻。难道她是某个失势的法师部族的后裔,这倒是能解释得通……
他还在胡思乱想时,莉莉娅突然睁开了双眼。她大口喘息着坐起了身,问道:“发生……发生了什么?”
“你还记得在树林里发生的事吗?”
她立刻捂着嘴轻呼道:“所以那些都、都是真的吗?我看到的……那些?”乌迪贤点了点头。
“然后你……你把我带到这儿……这是哪里?”
“野猪头。塞拉姆村唯一的旅馆,小姐——莉莉娅。我们还以为你住在这儿。”
“可我没有——”
他耸耸肩说:“我弟弟都搞定了,然后我们就把你带了上来。安顿好你,孟德恩就去车队那里取你的行李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了他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说的孟德恩和你的弟弟……我猜他们是同一个人吧?”
“是的。”
贵族女子点点头,接着问道:“那么……那具尸体呢?”
“我的朋友已经去调查了。他处理这种事情一向很可靠。阿奇里奥斯会去通报警卫队,还有我们的村长。”
莉莉娅将双腿蜷起抱在胸前,下巴抵着膝盖。华贵的礼服被折出了深深的褶皱,但她对此不以为意。“那个……我们发现的那个人也是你朋友吗?”
“他?”乌迪贤摇头否认。“一个该死的传教士……来自三神教。他的同伴们之前还在找他。”他考虑了一下又说,“他们是随车队来的。你是不是——”
“我也见过他们,没错,但没说过话。我不怎么相信他们的那些教义……圣光大教堂的那套也一样。”
女子对两大教派的这番言论与乌迪贤的看法不谋而合,不知为何他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但他紧接着就自责起来。就算乌迪贤再怎么厌恶那人的身份,对方都不该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想到这里,乌迪贤明白自己得起身去看看情况了。是他最先发现了传教士的尸体,理应由他去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知村里的管事人。
但考虑到眼前的女子,乌迪贤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得尽量避免提到莉莉娅。她的遭遇已经够她受了。
“我希望你留在这儿。”他命令道,随即为自己刚才对贵族女子说话的语气暗暗震惊。“你好好待在这儿休息。我得去看看他们如何处理那具尸体了。你不需要跟着。”
“可我该一起去的……不是吗?”
“除非不得已。毕竟当时你看到的和我没差多少。况且你也不认识那人。”
她没再说什么,不过乌迪贤清楚地感觉到,莉莉娅明白他为了保护她在拿名誉冒险。贵族女子躺回床上说道:“好吧。如果你希望如此。我会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那就好。”他向门口走去,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起说辞。
“乌迪贤?”
他看向她。
“谢谢你。”
农夫红着脸逃出了房间。身材健硕的壮汉尽量轻巧地走下楼梯,到一楼后匆匆扫了眼酒馆。他看到每个人都并无异样,这意味着关于尸体的消息还没传开。这都要归功于阿奇里奥斯的谨慎。这个消息足够让整个塞拉姆村震惊了,毕竟上一桩凶杀案还是发生在四年前,那时老阿罗涅斯和他的继子格默尔醉酒后就农场产权的问题争执起来,最终格默尔成了被害人。阿罗涅斯酒一醒,马上投案自首,然后被马车拉到凯基安城接受应有的制裁。
但乌迪贤目击的这场屠杀可不是酒后失手所致。它看起来更像是出自疯子或野兽之手。一定是个外来人,某个流窜到此的强盗。
乌迪贤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于是打定主意一有机会就向村长和警卫队长提出这个推论。到时候塞拉姆村的男人们一定会自愿四处搜寻那个浑蛋。这一次,罪行将在当地进行裁决,一根结实的绞绳就能将此事圆满了结。这一切都是那魔头罪有应得。
他打开后门溜了出去——
“在那儿!他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乌迪贤吃了一惊,退回到门口。站在他面前的是提比略——农夫在节日庆典中与这位健壮如牛的警卫队长比试摔跤,总是输多胜少——还有头发灰白、老谋深算的村长多里乌斯,此刻他正用打量陌生人的眼神盯着乌迪贤。他们身后还站着十来个人,大都来自警卫队,另外还有阿奇里奥斯……以及三神教的其余两个传教士。其中年长的男辅祭正是刚才开口的人,正站在人群中谴责地对着茫然的农夫指指点点。
乌迪贤回过神来,看向猎人问道:“你把一切都和他们说了吗?”
不等阿奇里奥斯回答,多里乌斯抢先说道:“猎人,你不能与他交谈。弄清楚全部的事实前,什么都不能说。”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三神教的使者断言道,他的女同伴频频点头赞同。此刻,在这个指着乌迪贤上蹿下跳的家伙身上,几乎看不到一丝虔诚或平和。“你就是凶手!你的话恰恰出卖了你自己!为了你的灵魂,趁早忏悔吧!”
乌迪贤竭力克制着情绪,以免自己对这名辅祭的厌恶压过理智。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自己正被指控犯下了那起他一直急于通报的谋杀案。
“我?你认为是我干的?我对星星发誓,要把你和——”
“乌迪贤……”阿奇里奥斯急忙低声提醒他。
狄俄墨得斯之子重拾理智,对猎人说道:“阿奇里奥斯!是我告诉你去哪儿找尸体的!你看到我当时的神情了,而且——”他顿了一下,不想把莉莉娅卷进来。“而且你是知道我的!多里乌斯!你和我父亲是朋友!我敢对着他的墓发誓,这个跳脚蠢货的同伴不是我杀的!我绝不是那个残忍的凶手!”
他还想继续澄清,但村长举起手示意他安静。多里乌斯一脸严肃地回答道:“我们现在说的不是那起案子,乌迪贤。不,我们说的是另一个……我想早晚也要一起查,因为这两起案件似乎有着极大的关联,而我从不相信什么巧合。”
“‘另一起’?什么另一起?”
提比略队长打了个响指,六名男子——乌迪贤从小就认识的六个人——立刻上前将农夫包围起来。
阿奇里奥斯试着为乌迪贤求情:“多里乌斯,这么做有必要吗?这可是乌迪贤啊。”
“我们尊重你的发言,年轻的阿奇里奥斯,但这是我们的职责。”村长转身向被包围的乌迪贤点了点头。“我保证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乌迪贤,所以现在先听从我们的安排!”
“理由是什么?”
“因为你涉嫌谋杀。”提比略队长沉声回道,一手覆上身侧的剑。认识这么久以来,乌迪贤见到警卫队长佩剑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乎都是在节日庆典或其他特别活动的场合,只有一次例外。
唯一的例外正是格默尔被杀害的那次。
农夫摇着头咆哮道:“我和你们说了我没杀他的同伴!”
“我们说的不是那人,”多里乌斯声明道,“但也是个神职者,事情更糟了,年轻的乌迪贤。这个遇害人是来自圣光大教堂的那个传教士……”
“那个人……”乌迪贤的声音越来越小,脑子里一片混乱。可我不久前才刚和他说过话!不到一小时,甚至不过半小时!
不光说过话,之后还当着众人的面恐吓了他……
“很好,看来你想起他了。是的,年轻的乌迪贤,教廷的尊贵使者被人切断了喉咙……而插在他胸前的正是你的匕首!”